送讀高中的兒子到嘉義車站，望著他與同學相會、步入月臺的身影，年輕真好，我也曾那樣神采奕奕地走著呢。高中參加辯論社，假日南征北討與各校辯士切磋，多半搭火車，去程背稿、回程大啖鐵路便當；考上大學後，幾回搭夜車，半夜12點多，父母買月臺票，幫我提過多的行李，目送我上車坐定、列車起駛，我在車上很快便睡著，至臺北已天光；更常搭的是國光號，當時候車處就在火車站旁的廣場。婚後定居大林，孩子幼時，我帶他們坐火車往返嘉義與大林之間，當時上下月臺沒有電梯，好幾次我一手抱孩子、一手提嬰兒推車，氣喘吁吁爬下爬上，有回踩空差點歪了腳。
車站對面的墊腳石書店在我大學時開幕，返嘉必訪，捧著一大落散文小說結帳，幸福而踏實，我的文學夢在這裡滋養茁壯。再沿著舊名「大通」的中山路漫步，大馬路旁人行道上，曾經大腹便便的我與丈夫牽著手，穿梭店間尋覓彌月禮盒──長子時極其慎重，三挑四揀，想選一款既美味又包裝精緻的油飯；次子時怕油飯分送不及天熱易餿，改訂蛋糕，分明當時是春季，暑氣甚至不及長子滿月的夏末秋初；到了小女兒，我全權委由丈夫處理。我常為諸如此類的偏心而愧疚，又身不由己地在無可奈何中一犯再犯。
曾經造訪的奇妮孕婦裝和媽媽餵哺乳衣專賣店，早揮揮衣袖不再駐足，漂亮的孕婦洋裝送給表妹，而反覆洗滌至薄可透光的哺乳衣封藏在衣櫥上方櫃子裡，幾度因收納空間不足、取出要拋棄，卻是睹物思舊，無數餵奶畫面洶湧浮現，終無法斷捨離。昔時未曾踏入的體育用品店，則隨男孩長成青少年，不得不循著他們的腳步，愛迪達、耐吉、安德瑪……一間逛過一間，他們告訴我哪個球星穿什麼鞋，但幸好，他們選鞋的關鍵還是合腳。
由中山路轉進國華街的道成補習班今年走入歷史。那是我高中最熟悉的補習班，補了整年三民主義，陳永烜老師說話極其風趣，重點畫得精準無比，枯燥的論述，他東圈這個「意義」、西框那個「目的」，標明一、二、三，考題便儼然成形了。畢業典禮後到聯考之間，我和死黨小喬在補習班訂了讀書位，每日報到。我對那兒的長條桌椅、舒暢冷氣尚有微微印象，但全然不記得讀了什麼書、做了哪些題目，印象深刻的倒是正午兩人一起到附近覓食果腹，天南地北聊著跟聯考不相干的事兒，有回我們合點了碗一百元的麻油腰子湯，覺得好奢侈又好滿足。吃飽了到中山路上逛櫥窗，或是跨幾個路口踅入新榮街的三商百貨，貨架上琳琅滿目，299、399的標價，像我們燦然的夢就缺臨門一腳。逛一圈，什麼也帶不走，與陽光道別，又回到補習班教室，趴著小睡片刻，繼續埋頭奮戰到太陽西落。兩個星期內，彷彿每天都是為了那段時光而活著。
更往噴水圓環的方向走是新臺灣餅舖，這間嘉義最早的日式糕餅店，兒時是響噹噹的地標，瀟灑氣派雄霸一方，當時已為第二代經營，我和餅舖公子同窗數年，至今仍記得那瘦瘦的、客客氣氣的男孩。對面的御香屋，觀光客潮歷久不衰，我總想，哪天不用排隊時也來買一杯喝喝看，未曾等到時機。鄰近有間七彩冰果室，是弟弟小學同學家，木瓜牛乳深獲好評，有時去買幾個手工布丁，回味對舊時光的眷戀。
圓環內高坐俯視的國父銅像早已換成吳明捷的投球英姿，和孩子一同觀賞KANO電影的感動以及身為嘉義人的驕傲迴盪胸口，但我偶會憶起在威權時代下孫先生理所當然的存在。那時車潮還不算多，晚飯後父母帶我散步到這兒，駐足觀看圓環噴水在各色燈光輪替下忽高忽低的曼妙舞姿，涼風徐徐，心緒飄飄，那時他們那樣年輕而我還那樣小，我們都有好多好多的夢想……
如今我年歲已超越當年的父母。中山路回望，我想起高中遇上激烈的立委選舉，選前之夜中山路沿中央分隔線架設拒馬，兩位候選人與支持者各據一方，我在壁壘分明的擁擠人群當中搖旗激情吶喊「當選、當選」，如此渺小又如此賣力。自由時代下我的孩子不熱衷選舉對峙，對他們而言，中山路車輛禁行管制，等同於管樂節踩街的青春洋溢熱情奔放。
時代就這樣往前推進了。
2023.10月號《文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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