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後定居日本的堂姊，許多年未回台灣，今年終於得空回柑園老家過年。我藉地利之便，帶著堂姊逛鶯歌老街。她上回來到老街是在十多年前。
那天一早，我邀堂姊先來到文化路上的「古鐘樓公園」，這座日治時期用來通報火警、空襲用的打鐘樓，已因地震倒塌，如今改建為特色親子公園。我們從一旁的步道走到原遺址的觀景涼亭遠眺著：三峽鳶山銅鐘、三鶯大橋、陶瓷博物館、龍窯橋、鶯歌運動公園，三鶯地區的人文薈萃、自然美景，在此處盡收眼底。堂姊在柑園出生、成長，對這裡的地理環境並不陌生，只是離家多年後舊地重遊，心中難免五味雜陳。
來到老街，店家在忙著開店準備。我挽著堂姐的手愜意走在椰樹林立的步道區，這時巧遇英姿風發的騎警隊，騎警例假日在老街執勤巡視，儼然也成老街的另種風情。店家陸陸續續拉開了鐵門，遊客相繼到訪，我與堂姊進到一家曾獲邀製作國賓禮品的窯元「臺華窯」。店內空間寬敞、光線明亮，藝品種類眾多，有的陶瓷器皿表面散發粗獷荒寂之感，有的瓷器薄到半脫胎的程度能透見光影，有些看起來溫潤樸質，還有許多大小不規則的冰裂紋瓷器。之後我倆走到雕金系列區，見一只弧面彩繪錦鯉的瓷器吸引了目光，沒多久，一名店員就前來介紹。
原來，可作茶倉或擺飾的這只圓瓷，特別處在蓋與底以液態黃金水彩繪，繪有九條錦鯉圖案的瓷面象徵長壽有餘，圓體代表圓滿、財富飽滿，它整體金碧輝映又典雅。店員說起鶯歌的陶藝師們不斷在創新燒制的技巧，加上本身有美學素養，能精準掌握色料、配色與釉彩的運用。彩繪圖通常有其意義，例如：「蟾」與「錢」、「魚」與「餘」諧音同，代表吉祥如意。堂姊聽完表示記憶裡，鶯歌只生產花器、碗盤、磚瓦、馬桶、衛浴等傳統器皿，現在很不一樣了，能跟上時代的腳步，已讓老街華麗的轉身。
堂姊懂茶也懂器，對茶道也有鑽研。眼尖的她在一隅見到只造型典雅的白瓷提梁壺。這壺弧形圓扁，線條柔和，壺流壺身渾然一體，做工很精細也易於提攜。堂姐告訴我這壺型是百年經典款，提梁壺有著「提梁起，掌在手，放得下」的特別寓意，要人能真正的放下；能放下，便不介意再度提起，人生才能自若。接著又說，每一種茶都有獨特的茶性，不同的泡法輔以不同的器具，茶韻才能發揮到淋漓盡致。像這只茶器，行話裡有「造型扁一分，成型難一分」的說法。它因製作塑胚及燒爐很困難，若做太高不成虛扁；太低，不好使用也易塌掉。這壺圓腹而薄，泡綠茶與清香烏龍最好喝，茶香最容易散開來。聽著聽著，我覺得堂姐懂好多又會過生活，真令人欣羨。
繪上蘭花圖案的白瓷提梁壺實在好看，陶藝師為它取名為「幽雅蘭風」。而素潔淡雅的蘭花圖案帶給我虛懷若谷的感覺，我非常喜歡它。當下，我與堂姊便各帶一只回家。
一回到家，我倆已迫不急待，將順道挑選的茶葉與壺要來品茗一番。當我將沸水緩緩注入壺口，頃刻間，幽雅香氣穿鼻而出；倒入杯中，見茶色蜜黃澄清又帶油光。我將茶入口，茶湯在口裡化開，滋味是甘醇而後有韻。我讚嘆堂姊選茶選得好喝，真不愧是達人。堂姐說起：好茶除了觀其色、聞其香、品其味、悟其韻以外，還需藉茶器引茶才能飲出好味道來。她在日本學習茶道是為了讓自己能多認識些朋友，不單只為友人奉上茶點的待客之道，她必須藉茶道轉移生活上諸多不順造成的負面情緒，她要找回內在的支持力量和安全感。只要內心寧靜，外在一定會平安。泡茶、奉茶看似簡單的動作，卻包含施與受、愛與被愛，人與人之間和諧的相處，還有自我的修養。她追求侘茶的精神，不只在喝茶、美學，更重視心境。
其實我清楚堂姊定居日本後的情況，這趟回來，代表她一切否極泰來。然而過往那些年，堂姊生活過得並不順遂。除了照顧子女、負擔家中所有的開銷，還必須面對大男人主義的先生外遇不斷的問題。堂姊年幼失恃，我的伯父需要掙錢養小孩，因此到泰國蓋窯場燒磚塊。堂姊對於父親長期的缺席、母親的早逝，幼年在不同的親戚家寄人籬下，非常缺乏安全感，她渴望家庭的溫暖。待大學畢業她便拋下年老的父親，為愛不顧一切隻身遠嫁日本。
我想，那時堂姊心中應該懷有對未來美好的憧憬與藍圖，那是一個幸福溫暖家的模樣吧。但，實在令人扼腕。堂姊在涉世未深不懂人情世故下，選擇走進了家庭。一時之間，她難以適應異國的文化、習俗、生活習慣等的不同；又加上先生背叛感情，婆家重男輕女默許這一切，堂姐在異地孤援無助。
而生性好強的堂姊，一向報喜不報憂，她鮮少對台灣家人透露婚姻觸礁、生活瓶頸的問題，更別談向家人求助。她長期抑鬱著情緒，最後導致身心狀況不佳。她曾服藥、割腕輕生，莫名離家昏倒在路邊，堂姊做出種種傷害自己的行為。然而最嚴重的一次，她去臥軌尋短，因此上了媒體版面。那次堂姊被強制送院治療，後來是夫家通知台灣親人匯錢繳罰鍰，這些事情才曝了光。
我能同理堂姊那些年的痛苦，在異鄉獨自面對：工作壓力、生活重擔與感情的背叛，她有說不出的苦。我知道生活雖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尋死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氣。好好的一個人，能活到萬念俱灰有了一死百了的念頭，心中是充滿多大的絕望啊。我心疼堂姊的遭遇。
許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堂姊入院治療半年的時間裏，院方為她安排了茶道課程。自從學習茶道，堂姊心裡感到寧靜也踏實多了。現在她以茶道精神來看待人生，對生命有番新的領悟。也因為身心恢復良好，現在狀況穩定，堂姊才能回來老家。
我為堂姊再斟茶，看到她的眼神平靜神色泰然。從交談中得知，前幾年堂姊夫中風，之後便回歸了家庭。我對堂姊為了家的完整隱忍姊夫，對姊夫寬厚的包容深感到不可思議。有這麼一瞬間，我覺得堂姊像一位燒陶的師傅，用盡一生的力氣努力塑燒一個家的樣貌，之後守著窯，就算窯內火候難以控制，外頭有著無法掌握的因素，她仍然一心一意堅持守著。
堂姊不疾不徐喝下茶後，似乎有感而發，她告訴我：茶要用滾燙的水泡過才會有味道，人生也是得經過熱鬧才能懂人生的滋味。接著她打開了茶壺蓋沖下滾水，要我低頭看，我見壺內的茶葉翻騰、載浮載沉，過沒多久輕盈的茶葉便安安靜靜地沉在壺底了。在一連串茶葉翻飛後沉靜的過程裡，我覺得像極了堂姊的心路寫照。我再次捧杯啜飲，茶的底蘊慢慢釋放在口中。此刻，我感覺到堂姊過往的風風雨雨，經過時間的沉澱，她的悲喜與感悟都隨著這一縷茶香，慢慢地滲透到我身體的每個部位，我感受著。
中華副刊2020.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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