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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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來電，敘述因新型冠狀肺炎肆虐，日日，她與爸爸凌晨五點便至超商買口罩，雖地處鄉下，但天未亮的商店門口已如人龍，不到十分鐘，一罩難求，兩老只好苦等其他藥妝店營業。然天亮後，他們等到的仍是失望。

嫁到外地的我，年節回娘家探視時，自告奮勇代買。口罩像新型貨幣，比美金更值錢，我空手而回時，媽媽面露憂戚，直呼此病毒是個大反派。

媽媽書讀得不多，許多知識來自新聞、綜藝節目及連續劇。台劇出現阻礙主角目標的人，媽媽會邊看邊痛罵人渣、爛，等人渣終於伏法或生命終結，她才悻悻然切換成別台。今年過年，媽媽用台語說新型冠狀肺炎這位反角「這倪雄」，她收看新聞時，常與我們討論消滅或防範病毒的方法。媽媽因天天早起，想購買口罩而無果，因煩憂而睡眠不穩，會不會病毒尚未降臨鄉下，她已累垮？這病毒會不會嘲笑人類因它而亂成一團呢？

我把自己採買的口罩給她，她退回：「恁囝孩細漢。」要留給兩個外孫使用。說她年近八十，即使躲過疫情，也躲不過在天堂門口向她招手的天使，只是擔心倘若感染，帶給家人極大的負擔。爸爸仍不死心，搜尋何處店家留有餘「罩」。過年期間陪他外出時，我急著喝水，不慎嗆到，劇咳讓爸爸心生疑懼，他稍稍與我拉開距離，招輛計程車，令我獨自去醫院篩檢。我知道他的擔心，但心中有點小受傷。

翌日傍晚，我和媽媽想外出用餐，對疫情焦慮的爸爸，心情被新聞不斷播報的人禍燒得沸騰，他認為外出吃飯，感染風險更高。接著又聽聞十歲外孫幾日後將參加救國團營隊，媽媽覺得男生出去歷練，可訓練獨立；爸爸像個氣炸鍋，迅速升起高溫、散發焦味，周圍空氣三百六十度地熱循環，他開罵了：「現在是要避開人多的緊急時刻，你們一個當了阿嬤，一是為人母親，還將小孩推往人堆。」爸爸搶不到口罩，買不到潤肺的中藥黃連，成天叨念家人沒做好防疫，數落政府無能，罵商人無良。

媽媽反擊爸爸的謾罵，「你的話比病毒還毒，專家說什麼，你就去搶，專家說多運動，增加免疫力，你怎麼就耳聾了？」媽媽從八點檔婆媽劇、宮鬥劇裡吸收到的「對話招式」，此時展現了威力。

看著兩位年齡相加超過一百五十歲的老人的獅吼功，我想病毒若有思想，一定竊喜它不費吹灰之力，我家就成了狼煙之地。兩老的戰火延燒許久，那幾天的清晨，三層樓的家一層層地被他們吵醒，再逐漸地將天空燃亮。

這位病毒，真是厲害的狠角色。

我們依爸爸的堅持，在家用餐，媽媽直往全家人的飯碗添菜，因為口中塞滿食物，就沒有時間吵架。媽媽說，吃是大事，日子仍要過。我想起卡夫卡的名言——只要口中有食，就已經解決了當下的所有問題。

收假前一天，媽媽叫我進臥房，拿出一只信封，我以為裡面是口罩，抽出，是一張紙，寫了她幾十年來在哪間銀行的基金、定存，哪間證券的股票。我不解，媽媽解釋，疫情日益嚴重，她也活夠久了，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在何時下車。

電視上常演出，有些人被強敵擊垮，有些人受勁敵攻擊，反而更有凝聚力。我討厭、畏懼這次的反派，但也因為它窺伺著我們的安危，讓線條一向剛硬的媽媽，展現了不輕易流露的柔軟。她強悍地要家人患難與共，硬要我們外出打球，她在一旁打拳。

我感受到家人打的非球非拳，而是一起打氣。

 

聯合副刊2020.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