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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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下第一大臼齒懸缺近二十年，抽屜中保留的牙根遺骸，提醒曾經的殘破——蠟黃齒面坑洞點點，洞緣漬滿鏽斑及深褐血跡，彷彿仍嗅聞得剛拔下時帶血的腐腥，與刀械鑽挖的刺耳聲。三支尖長牙根，斷裂其一，餘二也被菌斑蝕得歪斜。牙，適合定居牙床與咬嚙，遷徙則是萬不得已了。

　那顆缺席的臼齒，讓前後位的鄰牙直接暴露，且往空缺處傾倒，沒有遮掩，牙若有靈，必定狐疑那個慣習的靠山，哪裡去了？這些鄰牙們花了數十年緩步挪移，歪斜了四十度，牙床因此動搖。當我察覺有異，已得步上植牙之路。第一大臼齒以昂貴身價，宣告回歸，以不在，強調自己存在的重要。

　我的牙床不夠穩固，得先切開牙齦添補骨粉，待牙骨增加密度厚度，再精準鑽洞，植入鈦合金人工牙根。因體質敏感，外來物和我的齒槽骨不易密合，腫脹兩週，發炎、化膿，必須以雷射滅菌止血。等植體種好，與牙床密合過程，又得再歷經腫疼、臉頰變形。牙的堅硬，常讓我遺忘它的弱，一丁點糖、半塊冰，就能測試牙齒的敏感。醫生安慰我，可以經由反覆練習減輕痛感，但每次疼痛對我而言，都是初體驗，深刻難忘。

　以為植牙的病況可以漸入佳境，一年多來，卻陸續出現膿、腫、植體動搖。醫生納悶，我與外物的融合歷程怎麼如此久？建議我多運動，補充鈣質，禁食甜品以防感染。我自此不曾含著巧克力，任它在口中緩緩淌融。戒糖的那段日子，最想念的就是甜味。

半年前，我的牙床不固，植體鬆動更加嚴重，傷口反覆感染，醫生說，最下策，是將植體拆除，修復好牙骨。但為了不至於前功盡棄，希望我耐心回診，打針吃藥，也許就有療效。

　醫生一再強調，有些人的體質難以接受外來物，為了轉移我對痛的注意力，醫生打趣說，戀人、配偶，也是外來物，有人融合無間，有人難以適應。我聯想到年輕時曾歷經一次遠距戀情，努力適應兩家族的省籍情節，調適對方想儘快成家。我們努力想融入對方，感情卻時常腫痛、發炎。

　「你的骨密度厚度，先天較薄，但九成的人，植牙是成功的。等植體和牙床骨密合，就可以吃糖了。」醫生為我打氣。我想像植牙成功，咬著薄巧克力，咔滋脆質，含著溶軟可可，甜酸微苦緩緩入喉，能吃甜食，連幻想都有滋味。

　那也不是想像，只是一個走得遠了些的影子——小學的我，揹書包下課，沿著水稻田埂步行，在雜貨店前佇足，掏出五角錢，買幾顆糖，再走著長長的、甜甜的黃昏回家。

　當時我的牙面是光潔的，沒有一點鏽斑。

中華副刊2019.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