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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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曲校長的人，無不知曉他愛讀書，說話有書味，但鮮少人知道，他若尋到喜歡的一本書，總要買上三本，其一留著自己讀，另二送人，而我，多次是受惠者之一。《窗邊的小荳荳》，是三十年前我到柯林國小代課時，校長送我的第一本書，我讀過之後，也推薦給學生讀，一屆又一屆地翻閱，封面封底顯髒，內頁霉斑點點，書背嚴重翻裂，但書裡的字字句句同樣有精神。

柯林國小代課兩年，我又分發到其他學校，到師院進修，幾年後，校長屆齡退休，我也成為正式教師。

有一天，校長突然出現在我教室門口，他手捧幾本書來找我，說，這本《林語堂傳》不錯，書本不小心泡了水，你拿去看，不必還；這本是冰心寫的《寄小讀者》，很不錯；這兩本是鍾梅音的《海天遊蹤》，是很完美的遊記書寫，都送給你。說完後和我道別，我送他到樓梯口，他挨著樓梯扶手，逐階緩緩而下，然後，俯瞰發胖的身子一頭白髮一身灰色夾克慢慢走進冷雨中。

此後校長常把書寄放學校附近的一家老文具店，打電話要我有空去拿。我也愛讀書，但閱讀慢，校長送的書有些翻幾頁就又放回書櫃，有些是忙看其他書，還在等著看。我坦白告訴校長，也請校長別再破費了，但校長說，沒關係，慢慢看，就算擺著心裡也充實。

我退休前，校長已搬到台北，和兒媳同住好幾年了。原本他還可以拄拐杖獨自來回台北羅東，但這三四年來視力退化許多，都是兒子開車陪著回來，仍趁便送我書。

這幾年我收到的舊書中，署名「厲玉嚴」的藏書最多，有《姜貴自選集》《葉公超散文集》《左宗棠》《廢人廢話》……還有些書內頁沒簽名，但那工整的眉批、同色系紅筆、文句右邊畫小曲線，一句一線的閱讀習慣，肯定也是原屬於厲先生的書。

我好奇，問了校長，原來厲先生是校長的好友，因視力不佳，閱讀困難，陸陸續續把書送給校長，後來眼盲，已逝。校長說起厲先生時，我心裡想的卻是，校長閱讀要靠放大鏡了，所以也把他和厲先生的書一本一本轉送給我了。

後來，校長罹患黃斑部病變，雖開刀治療，閱讀仍極為吃力。他年輕時服務過的大隱國小七十周年校慶，學校編了專輯，主任請他寫些話，他找了幾張紙，憑感覺寫字，字體線條顫巍巍，有些筆畫支離有些重疊，學校老師看不懂，只好打電話問他。去年我送自己的散文集給他，他拿著放大鏡勉強閱讀，讀上幾段便作罷。

年初，我上台北探望校長，讀小二的孫女邀他下棋，過程中，他多次笑問移動的這顆棋是什麼，那顆棋又是什麼，最後孫女嚷嚷，棋局不了了之。校長感慨地說，他在我這年紀時，眼睛好得很，現在，醫生囑咐他，用眼要像用錢，省著點。我則嘆起這些年老犯乾眼症，視茫茫，老花眼鏡已配了三次。

我已預見自己今後眼力會更退化，也許有一天，該好好來整理書房，把書陸續轉送愛書人。

聯合副刊2019.0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