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峽位處新北市邊陲，我任職的學校在三峽往大溪的台三線上，算是新北邊陲地區。
二十多年前臺師大畢業後分發到此，由於距鎮上街市有四公里，採買日常用品需要自備摩托車，否則出入極不方便。到台北則仰賴半個多小時才一班的公車，走走停停、顛顛簸簸四十分鐘，抵達目的地後已像瓶被劇烈搖晃過的汽水，一張口胃酸便會噴發而出。幸喜學校有師生宿舍，跨出宿舍便是校園，感覺並未脫離學生生活――除了角色轉換，從台下走上講台。
更大的轉變是：以往閱讀上像採集偏好的甜蜜漿果，而今卻為了上台而對專業科目的聲韻訓詁文字學努力鑽研、備課，佔用了大部分的時間，只有假日才是屬於個人的閱讀時光。讀累了，走出宿舍，校園一片沉寂，中庭花木扶疏，四周校舍在豔豔陽光下矗立著，彷彿電影的外景場地。平時演員們往來穿梭，充滿紛紛擾擾的環境音，一到假日全部退場，只剩我獨自穿梭、遊逛。脫卸了不成熟的老師角色，換回真實的自我，但腦中還在回憶前一幕戲中自己的演出是否得當？下一場戲該從哪一幕、哪一句台詞接續？大家手中只有劇本大綱，其餘都屬於各個角色的即興演出，青春期孩子迭出的各式衝突、新手老師的稚嫩無經驗，讓日子絕不平順冷場……，而這一切，每到了假日便暫時喊「cut」，所有演員出鏡，只剩我潛泳在長日寂寂的布景中，一切顯得虛幻而不真實。生活如果是一部紀實片，眼前的這一幕則是後設電影，和真實之間只隔著一層薄翳，相互掩映、參看。
這真是一個理想的校園，也或許正因交通不便，才能如此理想。三峽四周群山繚繞，東眼山、北插天山、五寮尖……，雲層沉降如瀑、雲霧縈繞如帶、披覆如紗麗，在不同季節的晨昏遠眺，才知道袁宏道所形容「山嵐設色之妙」是何景致。但是古人也夠狡詐的，設色到底有多「妙」？如果沒見識過或想像不出來，與他無關。
而夜裡，蟲噪蛙鳴，遙遠的幾聲狗吠，比起白日，所有的聲音像被加粗了框線，更有形有狀。宿舍旁緊挨著一道矮牆，外面是荒林蔓草，還有一座孤墳，墓碑上鐫刻著大大的「陳」字，和我日夜相對。尋常時候我也安靜得跟飄移鬼魅一般，並不介意有個不會吵鬧的鄰居。從學校圖書館抱來一落書，趁著假日把它堆成另一疊已讀，躺在床上讀到眼睛痠澀、精神難以為繼，才關燈就寢，沒多餘心力害怕。有時螢火蟲誤闖進房間，我便關起燈，青綠熒光在斗室中徘徊閃爍，彷彿帶著甚麼幽冥的訊息，只是駑鈍的我怎麼審視，總也無法解讀。
有同事覺得我膽量大，為何夜裡敢獨自守著宿舍？因為攀談起來，而看到他正在讀植物圖鑑，進一步請教才知道，他有豐富的植物常識，路邊不知名的野草花，他一一點出是葉下珠、昭和草、通泉草、地錢草、野牡丹、紫花霍香薊……。於是我也開始閱讀植物圖鑑，學著認識一些活得有滋有味的花草。另有老師喜歡研究鳥類，我也跟著到山林溪澗賞鳥，輕易辨識在校園隱密樟樹枝枒上築巢的台灣藍鵲家族、紫嘯鶇，喜歡在操場上不斷掀點尾巴的一對白鶺鴒，冬日的晴天時，乘氣流出來覓食的二三隻大冠鷲「忽悠――忽悠」叫著，還有在校園中聽起來顯得淒厲焦急卻不見身影的噪鵑。還有老師深研西方哲學，當他冷靜地分析事理，談起康德、黑格爾，彷彿說起戀慕的情人，一股澎湃的激情在理性的言詞間汩汩流動，讓以往視哲學為枯燥學科的我見識其中魅力。也有喜歡攝影老師，常以作品相贈。一位也喜歡文學的國文老師藉著校刊邀稿鼓勵我創作，還特地介紹我認識當時在有木國小任職的作家凌拂。可惜那時我太年輕、膽怯，一向只在文字上認識的作家果真出現眼前時，剎時竟像平白地擁有神燈應允的三個願望，太過驚喜，以至於不知道說了些甚麼呆話，白白浪費了機會。
比我早到幾年的老師們熱心邀約，這才初次認識雪白的油桐花、採野薑花、夜間在山坳裡賞飛螢、攀登幾座百岳……，讓一向繭居的我，某些潛藏的情性彷彿被激活，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咬著牙努力跟上爬山的腳步，感覺自己的青春從那時才開始。同時覺得，與其說是來教導學生的，毋寧說，是來學習將飄盪的心落實在生活。以往習慣將書築成壁壘，無形中與人群隔絕，因此缺乏與各色人接觸，怎能瞭解來自不同生活背景的青少年種種看似無理卻有跡可循的心理？
我逐漸學會去關注。校園中孤獨的身影總會吸引我的眼光，或許是支頤盯著桌上久不翻頁的書本發楞；低頭在課本上勾勒某個輪廓、塗寫某句話、某個名字；手插褲袋垂喪著頭踢石子的身影；喜歡單獨留在教室，反坐著椅子，翹著兩支椅腳似乎為心中不安與騷動尋找一個平衡點的；那走著走著就似乎要彈跳上天的身姿；獨自在空蕩蕩的球場運球、投籃，在上課鐘響後許久還賭氣似置若罔聞……，種種不同的心思和鬱悶，往往讓我猜臆半晌。
有些學生在作業中隱隱透露蛛絲馬跡，也有始終假裝若無其事的，形形色色，總是要找機會約談、筆談，希冀能為那些絕對禁閉的心室注入一絲光線以驅走黑暗，雖刻意卻又要不著痕跡地順勢關懷，讓敏感、充滿防衛、自尊心強的學生沒有被套問、逼問的壓迫感。等學生吞吞吐吐傾洩完後，不管最終是否解決了問題，至少可以釐清原先紊亂的思緒，知道有人了解他的苦楚、鬱悶，而非孤獨承受著。有時，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揣想太多，是否過於小心翼翼了？但又不得不然，學生的現在與未來已經有家長在主導、干預，不需要額外再加上老師的。我盯著眼前那道界線，思想著能不能讓它浮動、可不可以再靠近些。
曾有學生以拳頭擊碎窗戶玻璃而鮮血淋漓，在眾人驚愕、驚叫中，自己卻面無表情，彷彿有更大的痛掩蓋了肉體的傷；也有位復學生在家中長期受父親的暴力相向，個性陰晴不定。有次細故和同學起衝突，隔日攜球棒將對方打得頭破血流。在教官室和對方母親應對時，卻顯得穩重而彬彬有禮，承認自己的衝動，願意接受懲處。而他的父親在一旁，卻一臉顏面無光的不耐與煩躁。另一個學生父母離異，和祖父同住，二人處處扞格不入。極端渴求愛的他不斷陷入戀情，最後都因自己的專斷與佔有慾而告吹。長期無法入眠、曠課，只能求助精神科醫師……種種不懂如何釋放青春的狂躁，與來自家庭、課業、人際關係的壓力、憤怒、疏離，尋不到情緒出口，甚至是眾人眼中的邊緣、反骨、冷漠又驕傲的學生，我更是同情。
而當寶可夢還叫做神奇寶貝的年代，班上有個學生總顯得沉默而萎靡，有次因未在限時內完成作文，便藉機找他詳談。原來那從小一路陪伴著他成長的神奇寶貝被父母同學視為無知幼稚，一再譏誚，在他眼中，那些神獸、武器、神話、屬性、組織、結盟……，包含巨大的知識與幻想，是一個微型的宇宙，被不了解的人一句「幼稚」全盤否定，令他忿懣、挫敗。他說：「高中生喜歡神奇寶貝很奇怪嗎？」
我提醒他，有無可能別人所不認同的，不全然因神奇寶貝本身，而是「沉迷」的行為？他因沉迷而割捨此外的一切，包括不該割捨的、屬於現時該有的責任與義務……
只記得他那像動漫角色眼中的光芒在交談過程中不斷燃起與消歇，最後他搖搖頭：「但是，我爸媽畢竟不像老師可以接受……」
是啊。老師畢竟不是父母，對肩上扛著的期望和壓力，他已然做了判斷與取捨。等到他足夠成熟，願意為自己的喜好、理念努力並負責，或許會想起很久以前老師的某句話，因而不再消沉，那就夠了。
如今，走在街頭，看到馬路、公園集結的人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爸媽帶著大小孩，低頭抓著寶可夢，不由得想起那被恥笑而自我厭棄的學生。
回想我在求學時對老師有種莫名的敬畏，看著同學圍著老師閒話，我站得遠遠地。直到為人師，才恍然自己當年那種舉動的彆扭與好笑，更注意起在外圈徘徊甚至故作冷漠的學生。多年以後，我從新手老師到資深，慶幸當初的自己像鬼針草黏附在各有專長的老師身上，學習到不同的價值觀，以至於日後面對學生，我總能找到不同的切入點；而當我開始創作，所有的敘事元素：蟲魚鳥獸花草林木山海情思……，也多借自同事以及學生們的口袋，借助他們的魔法，撒豆成兵……
印刻文學20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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