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也
鹿麻燦，從你帶有鄉音的口中喊出來，像喚一個老朋友的小名；以鼻腔共鳴，尾音微微上揚，似哭帶嘆。鹿麻燦，只有你這樣親暱地叫他。
你的老朋友，七十年前人稱鹿麻產，後來的嘉義鹿滿村。
民國43年夏天，緬甸游擊戰結束後，雲南反共救國軍一行上萬人飛來台灣，你是其中一個身著草綠軍服的異鄉客。軍隊進駐梅山之前，營房猶未砌成，人員尚無編制，你們一中隊數十人臨時入住鹿滿國民學校，如今嘉義竹崎鄉鹿滿國小。學生們放暑假去了，空蕩蕩校園裡，幾十個阿兵哥遊魂一樣悠悠忽忽，不過二十來歲，都癯瘦乾癟。
你說你們一個班在學校教室裡打地鋪，躺在榻榻米上，誰的鼻息體味，誰的打呼磨牙聲，夜裡像浪一樣撲上來捲過去，頭頂上一支支小燈泡鬼火般昏暗迷離。白晝也有人窩在室內讀書睡覺，然而你是不情願的，除了就寢時間，你幾乎都在街上晃盪流連。當時一天到晚只想著玩啊，你說。
校門前一條清清淺淺的濁水溪，溪上蹲著一座橋，你們偶爾結伴跨過溪水去竹崎市區看電影，看的多半是武俠、古裝，還有日本片。你說當時月薪僅一百一十元，瀟灑的時候抽菸、看電影，一包雙喜二點五元，一部電影不消一塊錢，平日三餐則回學校吃饅頭豆芽菜，每月月底吃上一回肉。然而大半時候你貧乏，其實抽不起雙喜煙，只能買香蕉牌，一包七毛錢。
我忍不住揣想，當你遠離了家鄉，置身在陌生小島上一間漆黑的電影放映廳，同身邊眾多的陌路人一起靜默凝視或激動哭笑，在大銀幕濛濛發亮的光影之中，你可曾想起什麼？海峽對岸的母親？已嫁做人婦的初戀情人？還是模模糊糊的未來？
想家嗎？
有什麼好想的。你說，部隊就是家啊。
成天無事可做，吃完飯，大把大把無聊的時光，你和班上七八個弟兄，經常到村長家聊天。你說村長夫妻和善熱誠，你們一群來自五湖四海的年輕小伙子，蒙受他們一家人厚愛。唸中學的女兒放學後幫忙照看冰店，乖巧懂事，令你想起早夭的妹妹；兩個兒子年紀相仿，就像你在老家的兩個兄弟，相處起來特別投緣。小兒子臨入伍那天，你們率隊歡送，直送到服役的台中營區。那年月兩岸戰事一觸即發，家中有子弟入伍是榮譽，也是生死大事，老村長不捨兒子往後三年在軍中前景未卜，既感慨又感恩地輪番握你們的手，拍大夥兒的肩，臉上佈滿了淚水。那瞬間，你想起海的另一邊，福建洋背村，幾年來對於你的生死一無所知的母親。
你們平素活動的場域，以村長家為核心，米店冰店理髮店等，都是大夥兒駐足流連的交誼廳，彼此在唇齒間咀嚼著天氣概況、童年往事、小村生活……，溫暖人情滴滴點點填補了飢餓的肚皮。街上有棵大榕樹，小孩圍繞著樹身奔跑嬉戲，許多人聚在那兒下棋聊天，開往竹崎或嘉義市區的公車也會在這裡停靠。等車的村人同擺煙攤、檳榔攤的小販搭話，那時坐在一旁抽菸的你還聽不懂台語，只能傻愣愣點頭微笑。樹旁有間廟，小島上的民間信仰你不甚了解，只記得婦人家上街買菜，人力車伕拉完一趟車，經過時都會在神龕前雙手合十，鞠躬彎腰。
你說，走出校門偶爾抬頭，便望見遠處駛向阿里山的小火車，在高高的檳榔樹與椰子樹之間冒著煙，一節小小的車身毛毛蟲似的，過了竹崎火車站之後緩緩往高處蠕動，沿途間歇發出哮喘般的乾咳聲。你在山腳下度過了兩年時光，卻從未上山，要等到半世紀以後，女兒買車了載你出遊，你才終於看見傳說中美麗的阿里山日出。
日出前薄霧籠罩山頭，七旬的你在車上喃喃篤篤。回首前程，你的視線是不是也隱約在霧中，往事一幕幕，顯得晦暗而恍惚。你的思緒大概沿著迂迴的山路走遠了，進入當年背井離鄉迷惘而曲折的內心；歪斜在座椅上靠窗獃望，你像是扛不動五十年的光陰，看起來疲倦，而且失落。時間早已和你為敵。甜美及苦澀，是生命的前味與後味；是你再也無能折返的二十歲，留給你的遲來的感悟。
二十歲的你每日耳聞目見這島嶼所展演的人情物事，感到生命如此新鮮，充滿各種可能。
你說，待在鹿滿學校的時節正是七八月颱風季，聽當地人說起颳颱風的時候，門窗震動屋瓦飛散，樹與河流傾頹漫漶，你們全都不可置信，以為台灣人愛說笑。直到收音機播報颱風即將登陸的消息，始半信半疑依當地人指示，將校舍窗戶釘上一道道木板，面對旋要發生的氣候變化，懷抱期待和緊張。
颱風夜教室裡瀰漫著一股奇異的氣氛，榻榻米上眾人或坐或躺或倚牆而立，抽菸打牌說渾話，就是不睡覺。耳聰目明的你們準備以全新的感官，經驗眼前就要發生的一場風雲變幻。大家說起風了，天色迅速暗下來，屋頂上有雨水鼕鼕敲打的聲響，昏暗中，窗外樹葉搖頭晃腦拍擊欄杆，模樣又傻又癲狂。颱風的輪廓浸泡在豪雨中漸漸顯影，戒慎恐懼的你們一個個面面相覷，屏息等待。
風聲淒厲，忽高昂尖銳忽獸吼低鳴，像一連串你聽不明白的咒語。不時爆出不明物體或遠或近撞擊落地的聲音，原本溫良可親的小村突然變得粗野張狂，你們都感到不可思議。
颱風過境，校園裡葉落花殘，市街上招牌與路樹的面目都有些破敗。而一向天真樂觀的你終於體認到，自己是真正站在了時代風暴的中心，這時局的變幻牽動著你個人的生存，從今而後，你的命運是牢牢地與這島的生息綑綁在一起了。你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與不安，一種寄身茫茫天地無所依恃的忐忑和無助。
家鄉的小溪，昆明、緬甸的中藥鋪、裁縫店，飛揚的黃土與鴉片煙，都是遙遠的前世了。今世你降生在汪洋中漂浮的一座島嶼，二十歲以後切斷臍帶，你來不及哭，就要思考該如何活。這個時代決定了你的命運，命運的安排使你踏上始料未及的異地，周身的陌生人他鄉的風俗語言，關於被迫拋棄的家園失去的親人，從來沒有人問過你的感受。
一次在村長家喝茶，魂不守舍的你打翻了一壺熱開水，在旁人驚呼聲中，村長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以央你相陪辦事為由，把你帶到濁水溪邊散步說話。盛夏，四周菸葉何田田，兩人吞吐著煙圈，漫談村子裡田地收成的現況，軍隊伙食如何云云。末了，他輕拍你的肩背，煙嗓子沙啞厚沉：「過幾天中秋，到家裡來過節，讓你看看台灣的月亮是不是比較圓啊。」你想起早逝的父親，心裡捉摸著父親老邁的模樣，他會不會神似村長，也這樣意味深長卻故作輕鬆地同你說話。村長說完兀自笑起來，眼睛縫成一條月牙彎，那瞬間你彷彿已賞見一回月亮，得到了與親人相聚的饜足與感動。
極好極厚道的人啊，你說。
在生命的長河裡你始終惦記著村長，一直想去看望他，卻讓沉積在河底那些瑣事的石塊與心理暗流磕絆阻礙。時間的流水曾經沃養你，也沖毀了你的勇氣決心，年紀愈大愈是猶疑，直到我開車載你重遊舊地。
聽你說過這麼多退了色的故事，那些停留在印象中泛黃的畫面，愈來愈像一場舊夢，那夢裡的場景未曾於現實發生，卻累月經年在腦海裡縈繞不去。日夜揣在懷裡的念想已不僅屬於你，也成為召喚我的咒願。身為你的女兒，我想回到你的歷史現場，從你青春的來路，還原我生命的本初。
然而，經過一甲子又一年的時光，曾有的桑田都種了房子，滄海也湮沒記憶的土壤，地表翻來又覆去，你已無能辨識。我掏出4G手機讓google地圖帶路，如今只能沿著虛擬的網路，帶你重返現實青春的所在地。即使，這快速的世界早已將你遠遠拋下，在劇烈變遷的花花世界裡，你也是一個寂寞的異鄉人。
終於你回到鹿滿國民學校，兩層樓磚造石牆，白色格子窗，看來安全堅固，不擔心雨打風吹。夢中那條塵土飛揚的街路已鋪上柏油，路兩旁是整排三層樓透天厝。你仰著脖子探尋前路，努力撐起下垂的眼皮。廟還在，這回你看清了，是天奉宮，主祀媽祖娘娘。廟前那棵榕樹也還在，枝幹恣意伸張群葉繁盛，幾乎覆蓋頭頂的天空。八十三歲，你已忘了村長姓名，該從何找起？老街上有間米店，你懷抱希望，趨前探問。
米店老闆娘熱心指點。對街一戶蘇姓人家正熱鬧設宴，年節親族回鄉團聚，幾張紅色大圓桌擺到馬路邊上，稚童耆老青壯年男男女女都坐滿了，是人丁興旺的大家族。
我們循線過街，從蘇家孫輩口中得知，村長夫妻與兩名子女已相繼離世，么子住在離這兒不遠的梅山。與你說話的幾人皆是村長的孫子女，約莫四、五十歲，有大戶人家自若從容的教養。他們喚來一個白髮老太太，說是村長的長媳，雖同你親切寒暄，卻未曾參與你的過去，她置身在你回憶的國度之外，表情只能懵懂，無法與你的情感共振。當你雙手比畫，殷切描述當年如何受村長照拂，雙頰因情緒激動而泛紅，老太太與兒孫們只是尋常聆聽，無人理解此刻你內心的遺憾與激動。你是在仙鄉短暫停留的劉晨阮肇，回到人間，驚覺親舊凋零無相識，迷途知返，訪舊半為鬼，才領受到生命裡一種真正的寂寞。
離開鹿麻燦之前，我讓你站在廟前榕樹下留影。軍人本色的你仍挺直腰桿站立，然肩頭已微塌，鬆垂的皮膚在脖頸處圈劃生命的年輪。一陣風起，榕樹的鬚根飛起來，你頭頂上稀疏的白髮也飛起來，你才要伸手去撥，我卻瞥見你眼角閃現遲疑的神情。你在回憶的視線裡依稀看見什麼了嗎？穿著卡其色軍裝三三兩兩從你身邊走過的同袍，手提菜籃的歐巴桑站在你身後香爐前合掌敬拜，幾個男人剛從到站停靠的一輛公共汽車上走下來，與煙攤的小販揮手招呼，坐樹旁矮凳下棋的老人，正對著棋盤瞇起眼睛抽口菸？人群裡是不是還有一個二十歲模樣的男孩，一派灑脫地仰臉走路，像是在他的手上正掌握著一個嶄新的世界？當他遇見榕樹下迷惑的你，會不會走向你，善心地問一句：老先生，你要去什麼地方嗎？我想，你會帶著鄉音的語調發聲，尾音微微上揚，似哭帶嘆：我要去鹿麻
—教育部文藝獎教師組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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