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餐桌旁的牆壁上，掛著一座咕咕鐘。和名牌黑森林咕咕鐘相比，其上的裝飾簡單寒傖許多，除了必有的報時布穀鳥之外，做成房屋狀的鐘面只有兩扇固定開著的木窗，門前則是一狗舍和半探出身子的狗，以及一頭山羊。本來還有一位揮斧劈柴的農夫，但搬家時碰壞後，便不知所終了。
新竹風大，現居又處高樓，往往一陣風吹過或來個小小的地震，敏感的木製鐘擺便停了。家中不乏更精準的電子鐘錶，家人平時的起居作息並不需仰賴咕咕鐘，因此，只有我會順手撥動停擺，或隨時將尚未垂降到底的懸重錘拉回頂端，讓它維持正常運轉。因為我總覺得，做成家屋形狀的咕咕鐘，便是家具體而微的象徵；有著滴答滴答的鐘擺聲，家，才更像個家。
平日，窗外傳來的喧囂市聲，客廳裡歡鬧的電視聲，廚房嘈嘈切切的鍋鏟聲，家人聊天的笑語聲，混聲合奏而成的家居生活協奏曲，讓我很容易便忽略了低音吟唱於背景裡的單調鐘擺聲。在餐桌讀書寫字時，偶爾分神抬頭，才會察覺到無時不在的滴答滴答；有時發現鐘擺停了，便起身調整指針，撥動鐘擺，讓它恢復行走運轉。咕咕鐘的使用說明上強調，調整時刻，必須逆時針方向回撥指針，才不致擾亂了裡面精密嚙合的齒輪。但我也很明白，往回撥轉時針，無法讓時光倒流回到過去；即使沒察覺到滴答滴答聲，甚至鐘擺停了，無情的時光還是無聲地流逝了。
這座咕咕鐘，是母親生前到歐洲旅遊時帶回來的紀念品。據父親後來描述，母親擔心放在行李箱中搬來碰去，會弄壞了咕咕鐘精巧的機械裝置，旅途上便一路寶貝地提著，參觀景點時因而心不在焉，無法盡興。我偶爾想起這是母親的遺物，便會有些不捨和感傷；但望著鐘擺來回，發出規律如常的滴答滴答聲，聽著聽著，心緒卻也逐漸安寧平靜，彷彿母親還陪伴在身旁。
算來，這座鐘也用了二十年了。那時，兒子還沒上小學，而今已研究所畢業，開始上班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信哉。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雖是形容時光飛逝再老套不過的成語，其實也同時隱含了時間在認知中的兩項特性：如箭般一去不復返的單方向行進；以及我們往往是在目睹日升月落這類周而復始的現象時，才察覺到時光的流逝，並因而傷春悲秋，感時懷逝。
那次歐洲之旅，母親還買了一支手錶給我。晚上睡覺時，我習慣將它解下，放在床頭。母親過世後沒多久，某夜我於半睡半醒之中不慎將手錶掃落。翻身再睡前，我提醒自己，醒來後要記得先將手錶撿回。但隔天，當我想起那富含象徵意義、如夢般的片段時，已記不起手錶究竟掉落何方，而翻找了家中可能的所在，竟仍遍尋不著，彷彿那手錶遁入了時空連續體裡一個偶開旋閉的罅隙之中，就此離我而去。
莫名丟失了手錶，惋歎自己總是在心愛之物一去不復返之後，才知珍惜。懊惱之餘，仔細想來，即使在我成年後，也是父母送我禮物的時候多；而少數我送給母親的禮物之中，恰巧也有一支手錶。那是我在美國讀書時，母親來看我，我送給她做紀念的。彼時還是窮學生，我買的不過是支普通的石英錶，母親卻極珍愛，戴在手上，時時向人說起。父親驟逝前幾個月，二姊回老家看他時，父親或許預感來日無多，便將那錶和他收藏的幾支錶，交代二姊，轉傳給想要的兒孫。
父親應當也看過這樣的名錶廣告詞：你未曾真正擁有此錶，不過代子女暫時保管。但再堅固忠實的時計，終將為滔滔的時光深河所吞沒。想來，只要傳下的深遠情意，餘音不絕，恆久迴響在心底，那些外物，而今流落何方，又何必太在意。
去年太太生日時，兒子送她智慧型手機當禮物。太太原本說用不到，要他別浪費了。但我想到父母生前，每逢生日或是父親節母親節，我們兄弟姊妹總是各自包紅包，湊齊了讓他們自己挑喜歡的禮物。經常也都看好了某項平日捨不得買的高價商品，但到頭來，儉省慣了的父母，大多時候還是作罷不買。於是，我勸太太，無妨讓兒子盡盡心意。
有時，不眠的深夜裡，我躺在床上，任思緒浮汎在如水般包覆著自己的黑暗之中，隨意東西。身旁家人節奏均勻的呼息，應和著房外規律反覆的滴答滴答。白日喧鬧時藏在背景裡的低音吟唱，闃寂中放大得格外清晰嘹亮，滴落時光深河多年的記憶，答應的回聲紛然浮響：兒子仰看布穀鳥報時，純真閃亮的童顏、那支手錶上顯示月相的扇形框裡，笑臉盈盈的月亮、諸多心之所愛，而今安在、風木之思的成語、午夜之後，或有風起、擺停、更深沉更幽微的無聲之聲……詩句「The clocks had ceased their chiming, / And the deep river ran on.」是啊，深河沛然如是，漫流不息。●
自由副刊2016.07.17
攝影 / 楊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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