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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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要化療，那我父親能活多久？」我像蜷縮在閻羅殿旁的犯人家屬，等待醫師天子的判決。

　主治醫師宣了個平均存活時間，官方版的，是患者與癌細胞的平均安全車距，奇蹟或超速皆非治療能考量的變數，一切要靠病人自己。

　出了診間，手握住院單，攙扶年逾花甲的老父按下電梯上升鍵，一樓直上十樓。大大的紅字10Ｄ批註在住院單上，某某某報到，櫃檯護士似值班守衛拉高音量佈達，10Ｄ成了父親每月三次住院化療、反覆小悲小喜的微地獄。

　父親第一個癌友是和他相同膀胱癌惡化的老先生。這日早晨八點，老先生因為無法平躺手術台上而被退刀，推回了他們共屬的病房，老太太按摩著老先生那被癌細胞啃蝕到挺不直的脊柱，問著要不要請醫師開嗎啡，可以好好睡一覺；初發病時他們自費十五萬元做雷射刀手術，以為控制住病況，沒想到現在仰躺都有問題。聽著老夫婦對話，父親靠近我說，老先生和他是同時間發病的，現在老先生已經擴散到攝護腺與骨頭。父親似乎因此得到短暫救贖，陪病的我竟也有「還好，我們選擇了傳統手術」的慶幸心態，懊悔當初沒花大錢給父親治病的自責感也有了出口。

　進入10Ｄ區的病患大約分為兩種，一是住院化療，另一種就是類安寧病患。而無論哪一種進來多半是氣色不佳、形消肉損，父親也是，經過幾回化療可能出現的症狀全都有，血球指數更是常常被化療藥打趴在地上，彈不起來。

　比起過去幾回同房的癌友，這次父親鄰床的患者精氣神相對好得很多。「28，30，37，二、三星，十注，好，明天你等領錢，」聲如洪鐘、皮膚黝黑且身型壯碩不似經過化療多次，掛完這通來電另一通下注電話立即接進病房內，「大樂透，獨支乘以二十，10號……不行，這號碼今晚封牌，不收。」喔，原來是地下賭盤的組頭，一時間他與父親共屬的二人病房化身為投注站，好不熱鬧。那晚，組頭收注、吃錢吃到撐，父親卻在化療藥與電話聲的內外夾擊下，噁心、嘔吐到空肚，我們埋怨之餘也不得不佩服這癌友，病塌中仍舊熱中賺錢。

　在10Ｄ區，不時可見到志工團倆倆一組的身影穿梭於病房，他們以癌發過來人之姿鼓勵那些癌友們積極治療，並留意患者是否需要社會資源予以幫助，撫慰不安；志工裡有標靶藥未見效轉而自願做人體試藥的、也有治癒未復發而發心在志工隊奉獻的，我暱稱他們是一群「蓮藕勇士」，如「封神演義」中借生蓮花與蓮藕的哪吒，在化療這再生池中努力練功獲得重生，只是那功夫往往不是一次、二次就練得成，不少癌友會回池再練，修補成形後再出池。

　再次見到志工李大叔，他下頷多了道深深的疤，結痂的傷口像是條剛清理完畢的戰事壕溝，乾淨卻留有淡淡的血腥味。臥病的父親一改過去被關懷的角色主動問候李大叔，「又上手術檯了，吃得下嗎？」「這回還附送化療套餐，嘴破、只能喝流質食物。」「那你還不錯，我現在齒搖，偶爾連水都無法進食得依靠止吐自費藥，三顆藥值一頓茹絲葵牛排，前前後後一個月就吃掉我女兒三分之一的薪水！」他們如老朋友一路從身體拉警報聊到輸血輸到快成吸血鬼，再從藥費負擔的辛酸談到狀況變差時的恐懼。

　提心吊膽地，化療療程接近尾聲。「恭喜，腫瘤縮小很多，」主治醫師對著X光片上縮小的白點比畫著，「下回開始，改由門診追蹤、血球數及格了，再到10D報到。」父親聽了是喜上加喜，因為他此後不必在10D區每回一待就四天以上。

　領了住院批註單，10D紅字依舊大大寫在上頭，但這回它不再是微地獄，而是變成父親進廠修補的練功再生池！

中華副刊2015.1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