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1,964愛的鼓勵 64訂閱站台

 

伯婆在她的房裡彌留時，堅持不肯躺在她的紅眠床上，那是她的妝奩，要留給後代的，她不要在那裡嚥氣。遂移座在平日常坐的藤椅裡，親人環繞在她四周或站立或蹲跪。姑姑雙手握住伯婆的手，要她寬心地跟著那道光走，有菩薩領著不要怕。伯婆雙眼緊閉、眉頭深鎖，在滯重的呼吸中微微地點頭應答。 我看到小堂哥躲在角落流淚，我沒有哭，心裡卻有如千斤石壓著般沉重。我知道，不久之後，伯婆將死去，會被裝入棺木中，埋入土裡，腐爛。而現在，她還有氣息，只是漸漸死去 。 自從祖母過世後，我常羨慕堂哥堂姊有伯婆的寵愛與溫暖的包容，可以撒嬌、賴皮。我們住在不同的屋簷下，沒有同鍋共灶，平日只能在遭挫、難過或被責難時，向伯婆傾訴，並適時得到她的安慰與鼓勵，其中雖少了一些親暱的嬌寵，但也聊堪彌補親祖母早逝的缺憾。 就連爸媽也視伯婆若母，媽媽蒸煮什麼特殊好料，必定囑咐我們端一份去孝敬伯婆。有一次媽媽不明原因地腹痛，虛弱地囑我向伯婆求助。伯婆就像個母親般，指導媽媽如何抒痛。她溫暖的關懷照顧並協助料理家務，讓媽媽有所依靠而放心地住院治療。而今，這樣一個溫暖的依靠，卻即將離去。 有親戚低聲地問：誰還沒到？ 誰還沒到，很重要嗎？在這樣的時刻！我上前囁嚅地喊了一聲：伯婆。我不知道我還能說什麼。我只是想讓她知道，我來看她。她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微微睜眼，看了我一下，並張嘴發出游絲般微弱的氣音，是在叫我嗎？我不確定，我也不記得伯婆還說了什麼，之後親戚們又說了什麼？大家都束手無策，只能等著，等著……等著一個結局降臨。 伯婆知道我們在等待她嚥下最後一口氣嗎？既是等待，就有期望之意，死亡是該被期待的嗎？這是一種多麼荒謬、無奈、殘忍又沉痛的等待。死亡已是必然，大家都在等她死去，那麼，等死的人還算不算活著？家人是希望她早點解脫以免除病痛，還是慢慢來，以免那一剎那的失去變成了無法挽救的永遠？而伯婆自己又怎麼想的呢？是仍想再奮鬥還是放棄？真希望有誰能夠施展魔法，讓時光就此停駐，這樣我們就暫時不會痛失所愛，只是她那無窮盡的病苦又豈是我們所忍？ 這時，大人們什麼事也沒做，我更不知道我該做什麼，伯婆的呼吸愈來愈微弱，間隔愈拉愈長，到底哪一次吐納才是伯婆的最後一口氣呢？大家都在等、等、等。而我卻害怕那一刻的降臨，在一種幾乎窒息的壓力下，我這堂孫女竟逃開了。我，不敢等。 幾十年過去了，藤椅早就化成灰，但昔日的等待、恐怕、逃離的情景心境，至今仍鮮活在心中。 ●【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 【評審意見】 臨終場景 ◎阿盛 描述長輩臨終現場的各種情況，聚焦於自己的惶惑恐懼，讀之亦能情同那種等待親人嚥氣的凝重氣氛。 此文猶如一小段紀錄影片，片頭是移動臨終者，中間插入幾幅舊照，再回到眾人等待的場景，然後是驚慌的逃離，片尾定格畫面，時過境遷，而記憶恆在。 直白真摰，情意動人。   ─自由副刊2013.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