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捷運上翻了酒，那氣味如藤如蔓，逆著行進的車廂逐節覆布。這時地上淌流的酒液像空氣，讓車廂頂日光燈一照，亮得好明澄，似乎隨時能揮發，再看不見。而車廂裡的空氣則反成了水，本來該是無味的，所以無謂，如今讓酒香低低的壓著，壓得分子間隙都變小了密實似，不流通，少循環，人便像坐在膠質一般稠濃的液態裡，連動作都是緩緩的，乘客或垂首或低目，把玩手機的男女按鍵之手跟著遲疑，連偶然響起的鈴聲也只剩下幾個單音，很慢被接起，很快被掛掉，聲音微微，我等等打給你。似乎怕驚擾了誰。也許就是自己。
但那分遲緩裡又確實有一種緊張。是什麼味道？連結到是誰翻了酒，視線順著地上蜿蜒的水流逆溯，車廂裡十幾二十雙眼睛不時交匯於角落一只行李箱。那行李箱穩穩靠在老先生的腳背上，箱側連同褲管黑了一塊，還在擴大。你不用問，老先生已經開口了，剛剛手扶梯那一下摔的。十二年的威士忌。可惜呀可惜。一下子釐清了疑問。說得清楚，太清楚了，卻還不夠。下一站到了，車門複又關，老先生再開口，還是一樣的內容，這下他似乎說的太多，但很快我就搞清楚，那也許不是要給誰聽，重點在「說」，當氣味公平的籠罩我們，我們卻獨獨只注意他，似乎車廂裡所有乘客成了群體，以眼神、以梭巡轉動的頭顱構成一種默契，將他排除在外。他要回到這節車廂當個普通乘客的唯一方法，就是必須繼續說，持續解釋。用聲音沖淡氣味。以聽覺稀釋所有人的嗅覺。
列車持續行進，酒還在流，他的聲音一度停下。新上來一對母女，照例遵循此前模式，抽動的鼻子，瞪大的眼，最後毫無意外落在老先生身上。媽媽將女孩往後拉，刻意用氣音說話，還是讓全車廂乘客都聽見了，「伯伯喝醉了，不要看。」聲音甫落，老先生腳遂往前挪，又要解釋，只是這一動，地板上清楚留下個溼溼的腳印，女孩可忍不住了，有種理直氣壯的坦然，大聲回答他媽媽，「他不是喝醉啦，是噓噓了。」
生命中總有選擇當個醉漢，或被指認隨地便溺的時刻。那一刻老先生重新成為視覺焦點，我倒是想到生命中曾經臨所謂「注死」、或尷尬的片刻：公車門打開後面排一長龍，偏偏發現自己沒有帶零錢的時候；會議現場不小心踢掉麥克風插座的時候；馬桶前起身卻發現沒有衛生紙了；好不容易和心愛之人逛起遊樂園卻感到腹痛如絞的時候……
還有太多太多時候已經發生，就要發生，列車只是繼續往前。下一站我就要下車，我不知道老先生最後該怎麼離開。事實上此前遭遇忽襲旁人之尷尬與暴亂，我所發展出以之應對的模式，就是要表現的比他更慘，我會像點唱機那樣，機械臂移動，選號碼，翻頁，等不及前奏便哇拉拉吐出生命裡種種尷尬的情境：「其實我也……」這中間賣幾個懸疑，誇大其中的預期與反差，在高潮時懸盪，並刻意強調自己的不堪，將一個災難片說得像是喜劇片，或者所有的災難本來就是喜劇片，只是誰在笑而已。
但不知道為何，有幾度本該是搭直升機以墜繩垂落天降神兵的場合，在敘述裡重新和他並肩，卻奇異變成彼此ㄊㄨㄚ身世的故事會，「你這樣還不夠糗，我那次才……」白蘿蔔蹲完紅蘿蔔蹲，競相張闔的嘴，封印的門就此開啟，某一時候，我發現，自己進去了，那個他人靈魂深處的黑暗之心。侏儒也是從小長大的，原來你是這樣變成你自己的。
所以，那不是幫助他人脫離瀰漫著酒香之列車的方法，而是抵達他人內心的技術 。
而此刻的我，只是繼續站在那裡，默默倒數，一句話也不說。你總是有不知道的事，例如，有人在捷運上翻了酒，有人則在上捷運前踩到了穢物。這是我對災難或困窘時刻乍臨時的另一種自我安慰，那時我們也許都是某人的救主，縱然僅只是酒香覆臭，也足以讓荊棘成為冠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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