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姐是我家貴客，每回來訪總提著大包小包，人人有禮。她的夫婿卜大哥，金髮碧眼，雄壯魁梧，說了一口與他外表不相襯的標準中文，成語用得恰到好處，還可同我辯論哩。
收了好些吃的穿的，想盡地主之誼請他們上館子，艾姐提議泰式料理，我另邀益兄、益嫂作陪，訂了週末中午的位子，接電話的小姐和氣詢問是否需要兒童椅，並要我留下手機號碼。
到達時餐廳門口大排長龍，我暗自慶幸及早訂位，走近櫃台，接待小姐正埋頭塗寫，卻顯然不是在替櫃台前客人結帳，因她算到一半筆一摔，忿忿念了一聲：「好差勁的客人。」等小姐處理好事情、前頭客人也付過錢後，我報上姓名，小姐皺了皺眉，一邊翻閱訂位單，「訂現在的嗎？」我說是十二點半，小姐一揚眉二揚聲：「十二點半？已經過很久了耶，現在四十五分了。你們要再等二十分鐘。」我望了自己手腕上比中原標準時間快兩分的表，長針指八。「我們在這邊等好幾分鐘，沒有人來帶位啊……通常飯店訂位不都至少保留十分鐘？我訂位時，小姐也沒說時間一過立即會被取消……那你們留我電話要做什麼？……」在我急躁的催逼聲中，小姐瞥見有桌客人正要離席，忽然堆出笑臉說：「好，那馬上整理給你們。」
既在卜大哥進餐廳前將座位事搞定，也就沒什麼好計較了。大家傳閱菜單，你說一道我說一道，把泰式料理的招牌菜全點一輪。椒麻雞、酸辣海鮮湯、綠咖哩、打拋肉……一樣樣送上桌。卜大哥到冰櫃取了啤酒，孩子也指著柳橙汁說要喝。
卜大哥開到第三罐啤酒時，艾姐從口中抽出一條紅線放回餐盤，嘀咕道：「這不是辣椒吧？這麼有韌性，咬都咬不斷。」所有目光集中到艾姐盤上，老天，是塑膠繩。
幾秒鐘後，卜大哥決定親自出面，喚來服務生說要找經理。服務生慌張跑走，隨即出現的是方才櫃台那位小姐，原來她是老闆娘。卜大哥指著塑膠繩，問她要不要嘗嘗味道，老闆娘發現疏失，低頭道歉後要我們稍等一下，跑進廚房一會兒，帶著重大決定再度出現。「這是我們的錯，非常抱歉，你們目前已點的菜，全部由餐廳買單。」她望著卜大哥，「這樣行嗎？還滿意嗎？」老闆娘的提議出乎意料之外，卜大哥和益兄面面相覷，我與丈夫正設法讓孩子們安靜，插不上口。「可以的話，」老闆娘顯得有點焦急，「我先把它收回去好嗎？」她伸手取走艾姐的盤子。
這當然不是第一次在餐廳的飯菜裡見到不該有的素材。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吃日本料理時在牛肉奶油燒裡發現一截鐵絲，後來經理鞠躬道歉，結帳時並刪去這道菜的金額。那已是我經驗過最負責的餐館。其他大小餐廳，死不認帳者有之，以一句對不起含混帶過者有之，贈送一盤水果聊表歉意者有之。
假若是自助餐或小吃店，就更甭費心理論了。你說湯裡有蚊子，好一點的端回去撈掉蚊子再還你，差一點的在你面前舀起往地上扔，更過分的或者還要質疑蚊子是不是撞上你的手臂才落入。其他如頭髮、橡皮筋……屢見不鮮，也在炒麵裡遇過蟑螂屍體。當然，眾多小麵鋪或小飯館中，定然仍有不少兢兢業業的廚師老闆，只是我沒福氣遇上吧。
婚後下廚，深知忙中錯難免，我曾將一把櫻花蝦倒入油鍋拌炒幾下後才發現裡頭有條橘色尼龍繩，應是捕魚時便混雜其中，由於色澤相仿未被挑出。我生產後四、五個月落髮厲害時期，家人也在炒木耳中揀過髮絲。可是鬻食維生的餐飲業者，我深以為應該更加慎重，尤其這回在蝦醬空心菜裡出現的紅色塑膠繩，不能說不顯眼，洗菜時縱使閉上眼睛，手指觸碰也當感知有異。
不久，老闆娘端來一盆摩摩喳喳，「這是公司招待。其餘的菜我會催一下。」我淺呷一口，不甚合我的口味，但又覺得擺著不吃有點對不住老闆娘好意。益兄低聲笑道：「會不會裡頭放安眠藥，我們一行人吃飽後全倒在這兒？」玩笑話吧，全桌唯一續碗的便是他。
但用餐氣氛從此變調，平素爽朗談天的益嫂沉默下來，孩子們相繼睡著，老闆娘催的菜遲遲不見蹤跡。雖然卜大哥又拿了一罐啤酒，也不見艾姐臉上有慍怒神情，可我心裡疙瘩不斷分裂漫延。益兄見空氣凝滯，打圓場道：「怕是現在他們一道一道菜仔細洗滌，端上桌前還要嚴緊察看，所以耽擱了吧。」
後半場的菜其實都不壞，然而耗了多時空等，加以塑膠繩事件影響，最末上的月亮蝦餅跟金錢蝦餅都乏人問津。益嫂見沒人再動筷子，便起身說吃飽了，到我們家喝茶吧。我一方面覺得被招待一頓，若留下這麼多美味剩菜，對店家失禮；二方面想到孩子們還沒吃飽便睡著，醒來可以嘗點蝦餅，因而央求服務生打包。
離場相當迅速。我見卜大哥跟老闆娘說了兩、三句話，似乎塞張鈔票到她手裡。我落在後頭，卜大哥出門後不見我，又走進餐廳拉住我說：「沒事，我給過小費了，走吧。」「我……在等……等打包。」卜大哥故作一臉驚訝，「哈哈，妳臉皮這麼厚，吃免錢還外帶喔。」我尷尬笑笑，臉皮既然厚了就要厚到底。
走出餐廳時，益嫂正在數落益兄：「我一口都不敢碰，你還吃兩碗喔？不怕全體員工都往摩摩喳喳裡吐口水嗎？于美人的節目說，有些餐館對付他們討厭的客人就用這招。所以後來炸的東西上桌，我都特別檢查有沒有什麼地方溼溼的……」
想起老闆娘背地裡摔筆咒罵客人的神情，以及她前來道歉的積極態度……我的肚子忽然不太舒服。
─中華副刊2011.06.12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