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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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 理想的上午 ─

 

《春風夢田》這本書，收錄了我二００九下半年至二０一０年寫的書評和散論，一直努力中的《台灣男性散文五十家評論》還沒寫完，二十一世紀的前十年竟已經完全過去了。

 

 在週日的清晨，運動完回來沖個澡，把全家的衣服全部洗好晾在陽台，我習慣靠著旋轉椅的椅背，把一雙累了的光腳丫高高擱在窗台。溫煦的陽光暖著腳尖，弄點自己最愛吃的東西，配上三四份報紙，有時還加一兩本沒看完的書。在整個城市都還沒有醒來之前，我真但願日子可以就這麼，天清地寧的，永遠永遠這樣過下去。

 

此刻我手邊看著一本蕭乾的《書評研究》（天啊一九三五年出版的，薄薄一本，在台中茉莉二手書店無意撿到的），有一句話可有趣了。它說書評這東西，需要「展示原書之內容技巧至使讀者決定『買不買』的程度，文字必須增進讀者知識又不使他頭痛」（據我的經驗，買不買容易決定，不頭痛則端看個人體質）。另有一語則使我險些直起身來：「最高的書評比創作還富有創作力，一個好的評論者，他始終是在表現著他內在的自我的」。

 

寫作書評，原來只是為了作研究必須把新書看齊全，後來倒慢慢領悟出一些道理來。看似為人作嫁的苦差事，其實獲益最大的不是讀者，不是被評的作家，當然更不是出版社老闆，反倒是寫書評的自己。說白了，寫書評其實是作學問練文筆最好的免費訓練，讀了好東西，還有人付你稿費，天下有這等好事？天底下如果有一個學校或學位值得唸，我想除此不可能再有別的了（雖然是一個永遠也畢不了業的學校）。至於字裡行間能見出評論者的自我，倒使我著實嚇出一身冷汗來。

 

收在這本書中的長短評論，都是在大大小小限時限字的的截稿壓力下，不知怎麼寫成了的。再次整理這些文章時，我發現我寫了太多張愛玲，寫到足以妨礙我的人生了。她的厚窗簾和高陽台，我也有（可能沒多久後，還會有高高的窗口和一畦金線菊），平日眼觀鼻鼻觀心的在家宅著，連詐騙電話都接得很齊全。我一定是在極少數不小心的情況下，在文字裡也洩漏了一個情緒化，孤僻，難相處且內心衝突的自己，把週一到週五努力塑造的正常好人形象都破功了。

 

二０一０年十二月幾本文學雜誌，不約而同都指出文學寫作與紙本書前景堪憂。《聯合文學》總編王聰威淡淡的說，我們只是不幸擁有了較為純粹卻也更容易受到傷害的理想而已。這「明知道作這一行就是沒辦法領股票分紅當年終獎金，卻非要懷抱著什麼無法丟棄的東西繼續作下去不可」的「我們」，不知道算不算我一個。但可以想見的，一定包含國內許許多多好編輯和好作者，例如促成並為我這本書寫序的隱地先生、林文義大哥，使我寫出文章來的《聯合文學》、《印刻》、《文訊》、《聯合報》副刊、《書香兩岸》和《明道文藝》。這些人包括能把此書看到這最後一頁的你，其珍稀及無法複製的程度，差不多都像轉世活佛尋找接班人一樣了。

 

在一個理想的上午，想起有這麼多不識時務的人是與自己共同呼吸吐納著的，活在同一城市或土地上互不相識，卻知心無比，這感覺簡直神奇。爾雅出版社的編輯彭碧君小姐費心照找來許多圖片，以紓緩讀者閱讀大量文字的疲累感，而我真正盼望的是讀了我的書評後，有人因此買到自己鍾愛卻險些錯過的好書，又花錢又增進知識又頭痛，卻一點兒也不後悔。《書評研究》若要再版，或可把這一句添上去吧！至於看到這裡的讀者，我只能說我佩服你，你可真是累壞了。

 

－張瑞芬 識於二０一０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