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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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內科訓練的第一個週六值班，我接了十八床新病人。對新手來說，十八不是個小數目，況且其中還包括一位肝癌破裂致內出血的老太太。

 

　　老太太腹部劇痛，血壓逐漸下降，傍晚從急診送進病房時直接推入治療室，而未進到她所屬的房間。所謂治療室，開著門便與護理站相通，是讓情況較不穩定、需多加關照的病人停留之處。我向老太太身旁兩位手足無措的孫兒女探聽發病過程後，三兩步回到護理站，打電話給一道值班的總醫師求援。

 

　　「緊急會診放射科，看能不能做栓塞，堵住出血處，如果放射科評估結果無法做栓塞，就只能儘量維持血壓，聽天由命。」會診放射科，輸血，注射升壓劑……我邊向總醫師道謝，邊在腦中盤算治療計畫，正要掛上電話，忽然又傳來聲響，「等一下……還有最重要的，去說服家屬簽DNR(Do Not Resuscitate，拒絕心肺復甦術)，因為如果血流不止，血壓拉不上來，大概就沒救了，簽一簽對病人好，對我們也好。」

 

　　放射科醫師掃描老太太腹部後將她送回病房，表示出血範圍太大，現有技術處理不了，我只好多開幾張輸血單，配合升壓劑使用，儘量減緩休克的速度。我也向老太太的孫子解釋，希望他們考慮簽DNR，兩位大學生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打電話請老太太的兒子來簽名。發出病危通知後，又有許多家屬來來去去。

 

　　到了深夜，總算將所有新病人巡視過一輪，分別開立了入院治療單。大部分病患也都入睡。我在護理站前坐下來，掏出寫滿病史與主訴的小抄，整理入院記錄。老太太近在咫尺，我知道她正一點一滴流失生命。孫子有時會跑來我身邊道，「醫生，阿嬤說很冷。」請護士幫她架烤燈，再多給一床被子吧。「醫生，阿嬤喊痛。」好，等等幫她打針。

 

　　天還沒亮，十八份作業尚未完成，老太太便走了。安安靜靜。由於簽了DNR，連全院呼叫的999急救廣播都省下。在我值班時段內過世，她的住院歷程與出院記錄全歸在我名上，第十九份功課。向家屬交代過死亡時間及原因後，我繼續埋首文書工作，偶爾call機響起，別層病房的病人喘，或睡不著，或發燒。我捱到早晨八點，徹夜未眠，到地下二樓餐廳用過早餐，與週日值班醫師交班之後，收拾書包。

 

　　最重要的是要叫家屬簽DNR。下班回家途中，我一直想著總醫師這句話。

 

＊＊刊載於聯合副刊．201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