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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12-14 15:12:20| 人氣2,805|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阿盛】民權路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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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權路南北向,全長一公里有奇,路尾在北。盡尾是新營中學,義務教育延長為九年之前,有六個年級,自初一到高三,完全中學,一般簡稱新中。新中對面,一座不小的公園,名叫中山。

中山公園舊為日本神社,太平洋戰爭結束,改做忠烈祠。換了神主牌,其餘絲毫不變,日式鳥居、石燈、石橋、屋宇、銅馬,全都老樣子。鳥居概約兩公尺高,就日本神社規制而言,那表示位階普通。但一對銅馬有可觀,看得出好工藝,皆三足落地,一足半抬,分立祠堂階下左右,彼此對面,馬足下底座約高三尺。

銅馬可能與真馬相同大小。小孩子獨力坐不上馬背的,大人扶持才行。較常被觸摸的部位是尾巴、腹肚、臀腿,一望便知,這幾處色澤黃亮。是否一雄一雌?不確定。我們去公園「跑野馬」,通常目的在於探取鳥蛋、摘野果或看人拍戲。古裝,台語片,有些演員戴手錶,稀罕物,他們換好服飾,上場前也沒取下手錶。一回,男演員從銅馬背躍下,手舉起,我們很清楚瞧見錶面反光呢。

祠堂邊小屋,住著一個老兵,他的鄉音極重,聽不明白是湖南或河南。他的工作應是整理看管忠烈祠,自己煮食,稍大的學生和他談得通,說著說著,他會捲起衣袖,上臂近肩兩個藍色的字「國仇」。

老兵的小屋不簡陋,日式的,粉牆上都是字,「反共抗俄」四字最多,或左至右,或右至左,或上至下。屋內一床一桌一椅。「想家鄉嗎?」中學生問他。「打回去!老子打回去!」「沒那麼容易哩。」老兵一聽,生氣了:「你有問題,老百姓!你叫什麼名字?」大家哈笑散開,老兵還在嚷什麼,就一字聽不懂了。



大人們不見得都討厭外省兵,特別是魚菜肉販,最歡迎外省兵來採買,每天買一車半車,營利很多。但一般家庭的女兒是不肯嫁給老兵的,甚至外省教師求親,也得一再考慮調查。

新營中學緊臨嘉南大圳支流,支流旁是教師宿舍,門牌單號,裡邊真是南腔北調,而與我們年紀相仿的外省小孩,都能說道地的南台腔閩南語。外省教師較受在地人尊重,畢竟自家子弟受教於他們。

我讀新中初中部時,地理教師姓袁名家駪,袁世凱的孫輩,與袁家騮同代。她總是一身素樸整潔,頭髮上梳,腦後一髻。我們沒見過她大笑,連微笑也只一次,學校派公差,她進教室,發現人數少,說了一句「這叫地廣人稀啊。」學生哄堂,袁老師嘴角略略上揚,不露齒。

在校生不常分別彼此籍貫,校外青少年則在意,他們視宿舍內的「外地仔」不順眼,對方亦然,打群架之前,約定地點時間人數,雙方同意,到時對陣,違約絕不可以,例如私藏銳器大棒等,那等於宣告自己拳頭輸人,很丟臉的,傳說開來,簡直日後不好做人了。「喔,靠小刀壯膽啊?」被這麼講一句閒話,差不多像公雞被拔了尾羽。

單身外省教師住校內。放學後,他們偶爾聚一起吃東西談天唱小曲,有時一兩人又唱又掉淚,口中喊「娘咧娘咧」。我既驚嚇亦感傷,想也知道他們思念母親。

一個歷史教師,江蘇人,教到袁世凱「竊國稱帝失敗」那部分,一概略省:「你們自己看看就好了。」他常勸誡我們,論人切莫選定角度,「汪精衛壞嗎?」他說:「壞到底嗎?你們自己想想看。」可是他一向如此提綱,從不往下推演。

教師宿舍類似小型聚落,在地老人們不踏入,語言不通,裡面的老人少走出,不通語言。我們習慣統稱那些外省教師的妻母為「鳳陽婆」,無特殊善意或惡意。鳳陽婆買東西,帶手勢,發單字音:包、斤、三、元、角,賣的人同樣,比畫一番,互相客氣,一方問:「煮?」一方答:「炒!」「炒,好吃。」「好吃,好。」若是雙方年紀都大,賣物的就得叫出兒孫當翻譯了。

有例外。老祖太遇見老鳳陽婆,樹下坐著,「對談」起來,雙手舞動,外加表情,你看著,立即曉得她們在說小腳,黃昏,陽光淡柔,樹下兩人身影真是好看。久久,點頭揮手道別,各自顫顫緩緩行開。



教師宿舍向南些,同邊,一座老天主教堂。教堂後方,一家人做煤球,晴天多做,雨天少做。煤球俗呼「連炭」,何以取意,未明。

煤球使用於小型火爐,大灶不行。大灶家家有,通常一大二小眼,大眼用來燒洗澡水或豬食,小眼則煎炒炸蒸。灶門與灶眼比例同,柴勿須購買,到處撿拾,蔗葉、木麻黃葉,引火甚快,細樹枝綑紮一束一束,置廚房邊角備用。

煤球圓桶形,高約二十幾公分,寬約半尺多。煤屑混合泥漿攪拌,做煤球的人家門口堆放模子,主要的是圓桶形鐵套或木套及圓鐵盤,鐵盤上焊立七支大拇指粗的鐵條。先擺好鐵盤,其上置套,將煤漿塞入,壓實,風乾一陣子,取下模套,抽出成形的七孔煤球,排在庭院中曬太陽。

下雨該如何?煤球人家看看天陰了,五六七八人扛出油布,合力拉開,覆蓋煤球,一切弄妥適,他們閒坐,大熱天,男的全赤裸上身,身上露出的部位都塗黑了,兩隻眼睛顯得更晶亮,牙齒白得出奇。

煤球人家兼賣木炭,木炭俗呼「火炭」,多在山中炭窯裡做,取材方便。白河東山等山鄉專門生產木炭,你若非熟主顧大客戶,得上山去訂貨,做木炭急不來的,一點不能馬虎,稍稍失神,一窯木炭會毀了。聽大人說,老經驗的師傅,噴口水在窯壁,便知何時該開窯門。就算是大客戶熟主顧,也不貿然要求送貨到家,往往是僱請人力車或鐵牛車到白河東山街市上運載,炭窯在深山內哩。

那煤球人家的老大老二都娶了炭窯人家的女兒。老人們笑話:「近墨者黑,古早人有先見之明。」



做煤球的斜對面是做豆腐的,門牌雙號。豆腐人家隔兩戶有個紅衣道士,人們叫他司公柳,柳是姓是名,未查。司公柳除了參加醮典行法祈禱之外,還會收魂。很多人信他,他這司公是世襲三代以上了,三代司公收過的魂,「可能比新營的人口還多呢。」人們這麼說。

收魂,作用在收回被邪祟掠去的活人靈魂。有人常病不癒、驚嚇恍惚、夜眠無寧、疑心撞鬼……,司公柳皆有辦法「治療」。治療第一步,請神。將神桌上的牛角、方木、老君印列排齊整,供上祭品,口述病人生辰姓名住居,接著請神下降,神明包括佛道,三官大帝與觀世音菩薩同等有請,唸唱一時,擲筶獲神同意,燒紙錢。治療第二步,祭煞。小竹籃內放祭品、紙虎、紙替身,再唸唱一時,司公提小竹籃與老君印入病人房內,交給病人麻繩與白線,病人須割斷,司公出房,站門口,丟祭品給煞魔。治療第三步,正式收魂。取一面盆,盆內有米粒古銅錢鏡子劍尺衣服,恭置神桌上,司公吹牛角,嗚咿嗚咿,搖銅鈴,丁令丁令,又唸唱一時,擲筶獲神同意,衣服送入病人房裡,完事。

我們相當敬畏司公柳,走過他家,加快腳步,怕他放出一些妖魔鬼怪來糾纏。但看他脫下道袍後,與常人同樣,也喝酒抽煙。

初三那年,我最後一次見司公柳為人收魂。後鄰老阿祖病得嚴重,八十幾了,他堅持請司公柳來一回。司公柳下三輪車,老阿祖的孫子迎接並付車錢,司公柳提高道袍穩穩踏進老阿祖家的正廳,很暗。開始做法了,未行祭煞哩,內房有人大哭,老阿祖斷氣。「好行好行,老大人好行啊!」司公柳望房間方向大聲說:「爾好行,子孫有福!」收拾器物,回家去。照例,發生這種情況,司公不能收人錢禮。

司公柳不到半年之後追隨老阿祖去了,他兒子三個,沒意願再世襲家業,聽說道袍法器或燒化或放入棺中。陰間用得著嗎?大人們答不出這問題,只有一個說:「陰間也有遊魂呢。」我們不確定這算不算回答。



司公柳家同邊,距十戶左右,一間理髮店,正牌福州人,他討厭被叫成「剃頭的」,說話尾音的「哩啦呢咧」很難分別。理髮店緊鄰,苦旦月裡獨住。

苦旦月裡當然是歌仔戲苦旦,月裡此名平常,寓意「像嫦娥那樣美麗」。戲班的苦旦,十有八九自幼離開生父母,有賣有送,養不起。三四歲左右,到戲班人家,過幾年開始做雜事,動輒挨打挨罵,打罵是訓練苦旦首要,十歲上下教唱戲,不識字,沒關係,死記活背,不會便揍,揍久總會了。待得可以上台,她演著唱著,唱曲一定是哀調,思及自己身世悲涼,自然落淚滿臉。精彩啊,觀眾就愛看這個,班主的生意則全看這個。

我讀新中高中部時,月裡大概五十歲,算算,日本大正初期出生的。從老輩人日常談話中,我們得知月裡並非貧家女,她生父母應是玉井鄉人,玉井古名噍吧哖,大正四年,該地爆發反日事件,由余清芳領頭,日軍在附近村莊大屠殺,一個製作精美的襁褓包著女嬰,遭棄路旁,歌仔戲班老主人抱回家,原意收做養女,不讓她唱戲,老主人過世,月裡五歲,新班主違父意,月裡如此如此成為苦旦,戲班生計得倚仗她那兩行熱淚。

五十多歲還能唱苦旦?絕對可以。演員敷濃粧,台下的人根本瞧不明年紀。何故獨住?未審。由於月裡是台柱,戲班主禮遇,大場面才請她去痛哭一番,平時莫敢勞駕。我聽過她唱戲兩次,一次演王寶釧,另次忘記了,台上哭啊,真駭人的哭,半滴不做假,我靠近戲台,底棚木板濕了一片,台下嗤嗤噓噓的哭,婦女們擤鼻涕,嗤嗤嗤,壓聲泣,噓噓噓。人真苦,人生來真苦,得哭給大家看,換飯吃,人生何其苦,看戲又何苦?我當時在台下的感想如此如此。



自苦旦月裡住處向南行,越過一條東西向小街,單號這邊有一座老大宅,老大宅已近路頭。

傳言大宅是民權路早期的住家之一。看樣子就像,梁柱木色褐黑了,庭院石板道平滑如水面,窗沿釉磚退色為灰白,一棵榕樹立在院左前,樹蔭遮蔽全庭,樹幹須兩個大人合抱。每天傍晚,大榕樹上滿是麻雀,叫聲可達路頭。

大宅老主人,一說是泉州人,一說是福州人,來台灣是為了考秀才,此地名額相對多,考起來較原鄉容易。他初先落腳於新營北方大村蘆竹坑,遷到民權路重建家園。可是連考幾回沒上榜,再要考,逢上日清甲午大戰,功名路斷,產業生根,留住了。關於他的故事,老輩人說不少。他不剪辮子,日本人怎麼勸逼都沒效,反正他不出門,日本人撤退前一年,他帶著辮子入壽板。他儉省之至,佃戶交租穀,他檢查每個布袋,提著袋角抖一抖,務期粒米不外流。他一生都穿台灣土布衫褲,灰白深藍全黑三色,紮布腰帶,穿布鞋,家人亦然,嚴禁奢侈。

老主人的兒孫頗有乃父乃祖之風。我見過他們用餐,與一般農工不同的唯米飯而已,米飯中不摻他物,佐菜數碟,無非醬菜魚乾時蔬。

第二代主人過世,我將升高二。出殯,大隊人,無一車。「儉與子孫用,還好子孫未浪蕩,」大人們說:「若像涂厝老財主,一生用盡他人十輩子的錢,那便不值哩。」涂厝老財主,二十年之內賭光一大半產業,又吸鴉片吐光另小半。涂家富勝老大宅兩倍以上,而老財主之子窮苦至於當人力車夫。



人力車停駐的地點在民權路頭。我外祖父定居民權路頭,是「清朝彼個囝仔皇帝登基初年」,我母親這樣說的,她指的應為宣統。

離鄉後,我雖經常返新營,卻鮮去民權路,一九九二年,秋,騎腳踏車逛看一次,舊貌完全不存,一半長的路段成為夜市,所有的建築都翻新了,中山公園不再是公園,忠烈祠早在一九七六年拆遷至新化虎頭埤,另建醫院。

銅馬呢?一匹居然不知所終,有人說,被盜去,輾轉落在台北,另一匹移立中山路口,算是與「中山」緣分未了。

二○○一年,春,我特地繞遍原有公園範圍,認不出任何記憶中的景象,只能腦海中重播舊影片似的努力回想。大茄苳樹幾十棵、鳳凰樹十幾棵、柏樹一列在鳥居與祠堂之間、登祠堂的石階至少七八級、祠堂的黑屋瓦很厚、屋角翹起、童少年玩伴、探取鳥蛋、初中同學的胖臉、為了跑野馬挨罵、高中同學拿著罕見的照相機互相拍照、老兵精瘦的身子、反共標語、藍色的刺青字……而偶遇的小學生國中生們都不講台語,附近高樓不少,部分大圳支流加蓋了,方位東西向沒錯,但原景物的點線無得確認。

沿大圳支流,走到新營中學,校門與校內教室、操場、圍牆,無一原樣。教師宿舍似乎已非宿舍,似乎是公寓。問問什麼人吧,我走進一家新式雜貨店,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正寫字。「你讀幾年級啊?」他眼中現疑意:「我不能跟陌生人說話,你要買什麼?」

走出店,站在民權路尾,路尾以北昔日阡陌望不盡,如今縱橫大路望不盡。曾經我青少年,天天行走民權路,現下呢,已過中年,一點也不想再走這條擠滿新百姓的路。我注目圳水,水徐緩的流著,濁黃,吳濁流,咦,我突然省起吳濁流先生的詩句:「一番歸里一番老,廿載風塵鬢髮斑。」哦,逝者如斯。我慢慢向東行去,不回頭。


本文刊於 二○○三年十二月十三、十四日【台灣日報】副刊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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