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父親節刊登在中國時報副刊的文章
大家先睹為快 也可以討論上一代的爸爸
家和萬事興 鄭麗貞
我夢到我還在學校教書，和多桑住在台北的家，多桑離開了深耕大半輩子的老地盤，像一棵移植過後水土不服的老樹，終日懨懨惶惶。竟也開始挑剔起我特別為他準備的早餐說:
「稀飯太爛稠不爽口，鹹鴨蛋的蛋白太硬，卵仁又沒有出油，一點都不香。」
夢裡又跳回一幕小時候被多桑高舉在肩頭上，逛遍城隍廟裡熱氣蒸騰的小吃攤的情景。晚上下班回家時，手裡多出了兩個鋁製的水桶、一大袋粗鹽和一大袋鴨蛋，回應多桑上午還來不及抱怨完的話:
「除了多桑自己做的鹹蛋會出油以外，台北的確買不到這種上等貨，我看多桑只好親自出山才行。」
多桑笑了，移植台北的老樹終於開出第一朵燦爛的花。他立刻迅速發揮做生意的本能，指示我說將來吃不完的鹹蛋可以俗俗賣給同事和學生們，賺的錢一點點存起來準備給我當嫁妝，還可以買一戶一樓的房子…..
陽光下，多桑微僂的坐在陽台上雙手高舉著兩顆蛋，不停的旋轉碰撞發出清脆的「ㄎㄡ，ㄎㄡ｣，我大聲問著他:
「多桑，今年賺多少?」
多桑走後，我常重複作著這樣的夢，每次都在等待多桑回答我說他今年賺多少中醒來。才發覺他勞碌的一生早已過完，夢境只是一種彌補或想扭轉不可能改變的已經過遠的事實。
豬油渣餅
從我有記憶開始，多桑已經是一個經營有成忙忙碌碌的大盤雜貨商，為了降低進貨的成本，寧願付出更多的勞力。自己榨豬油，把肥豬肉切成長條塊，放進灶上大鼎油鍋裡炸，炸成圓滾透明，浮動彈跳如灌水的氣球時再打撈上岸，丟進一個長圓柱形的鐵桶內，上方覆加一個可以旋轉的鐵蓋，鐵蓋從上往下旋轉擠壓，金黃剔透的熱油就從下方的出油孔泊泊流下。被炸乾的豬油就變成油渣餅。
多桑通常選擇在傍晚時分榨豬油，香味飄散在窄窄的街頭小巷，鄰居們都會聞香而來，等著買熱熱的豬油渣餅回去炒菜作晚餐。炸過豬油的多桑，自己也像被炸熟的油渣餅，紅光加上汗水，流淌在筋脈浮凸的頸項和胸襟之間。
松花皮蛋
除了炸豬油，醃鹹蛋和皮蛋也是一絶，不知他從哪裡學來的配方，用紅土拌一定比例的粗鹽再加冷開水攪拌成紅土泥，鴨蛋放進紅土泥浸泡前需要先篩選，必須是完整無瑕，一點裂紋都不能有的「完美蛋」才可雀屏中選。所以選蛋是一個非常重要且專業的步驟：只見多桑摒氣凝神的坐在蛋簍前，像是一個準備發功的師傅，一手拿一個蛋互相旋轉碰撞，從蛋碰撞後發出的聲音分辨貨色。
我小的時侯也曾試著學多桑選蛋的架式，把兩個蛋拿來互相旋轉碰撞，結果蛋殼破了蛋汁流了一地。選好的蛋再放進拌好的紅土泥裡，一個月後出土，就醃成鹹鴨蛋了。我們的早餐當然少不了自製的鹹鴨蛋，多桑總是嘖嘖讚美自己說：
「你看！卵仁都出油了，我醃的一定夠分（透）才會拿出來賣，不像別人不夠分就敢賣。」
醃皮蛋之前也一樣要選蛋後再醃。測試皮蛋是否夠分（透）的方法就是先撈出一個裹著米糠的紅泥球，剝掉斑斑點點的蛋殼，看看已經變成像咖啡凍般的蛋白上有沒有長出一棵松樹花，有松花表示可以上市，沒有松花就繼續裹著紅泥米糠大衣，直到每一個皮蛋內都長出一棵松樹為止。 皮蛋長不長松花很重要，因為那關乎著多桑的驕傲。
銀花冰糖
炸豬油醃皮蛋和鹹蛋的過程，不是油煙滾滾就是濁濁紅泥，並未留給我太多的懷念。唯獨煉冰糖，清洗乾淨的大鐵桶，縱橫交錯佈滿一條條的白棉線，熱灶燒水熬糖，再緩緩倒入鐵桶內，覆上麻布袋幾天後沿著棉線就結出一顆顆晶瑩剔透，火樹銀花般的多角形的結晶。蒸騰的熱氣，甜中帶醇，黏黏膩膩的駐足喉頭，還沒有吃就好像已經嚐到冰糖的甜味。
門面用來做生意，門後即是食品加工廠和堆貨的倉庫，這就是我童年的家。多桑汗水淋漓，一身油膩，整天忙碌工作，只會管理貨品卻不知如何管教孩子。他總認為能讓我們這些孩子，肚子餓了有飯吃，累了有地方睡，就算盡到作父親的責任了。對於我們讀書這件事，他也有一套自己的看法，他說：
「會不會讀書是天生的，逼也逼不來，除了你們大哥是為了這個家犧牲放棄升學以外，我可都隨你們讀或不讀。」
海風一般的治家格言
雖然多桑不管我們讀不讀書，但是我的哥哥們打架他可是要管的，我想那是因為關乎他的面子問題。我的二哥和三哥青春期時，火旺氣盛，經常兩句不合就從街頭打到街尾，打到所有街上鄰居都會駐足觀賞。眾目睽睽下，只見多桑漲紅著臉大聲開罵起來：
「幹恁娘也！生意場所恁們給我按呢鬥，我現在不處理，暗時（晚上）恁們都知死。」
卡桑只要聽到多桑罵三字經，就氣得反過來罵多桑說，你是在罵兒子還是在罵我，轉身就進屋裡去眼不見為淨。
多桑的晚上就是指店門關了以後，兩個哥哥肩併肩並排站在店裡唯一的桌子前準備聽訓，桌上擺滿多桑老掉牙的算盤幾本帳簿和一個圓形的塑膠大茶盤。算盤上的算珠都沾著黑黑的垢，甚至有一兩列的算珠都脫落不全。藍紫色封皮的帳簿裡，有多桑辛苦的回報。已經服務一天的茶盤裡，茶壺和用過的茶杯或躺或立，彷如一堆醉漢橫陳姿勢各有不同。坐在桌前的多桑眼露兇光和這張滿目瘡痍的桌子連成一體的圖像，定格在我的記憶深處。
「恁們倆個大人大種喔，還擱冤家相打，我像恁這麼大漢時，天還沒有光，我的身軀早就泡在汗水裡了。我從少年那麼辛苦打拼做到今天，才拼到一間店面，到底是為了誰？恁兄弟一定要和睦，咱這個家才會興旺，恁沒聽人講，家和萬事興……...」
多桑訓誡，其實不勞他說，我們早就可以一字不差的覆誦出來，翻來覆去都只有一套，那就是他如何如何的離開海口努力打拼之類的。
「家和萬事興」，不只用在兄弟鬩牆，也可以發揮在跟卡桑吵架甚至在多桑意氣風發，覺得自己很有成就的時候。除了「卵仁會出油，皮蛋長松花」和輕蔑女性的「幹恁娘」以外，「家和萬事興」可以算是我印象中，多桑最常說的，聽起來最有涵養的句子。勉強算是他留給我們的治家格言吧！
多桑的那一兩句重重覆覆的格言，實是經不起一陣風吹，立即煙消雲散無影無蹤，反而是汗流夾背榨豬油的多桑，臉上手上沾滿紅泥巴的多桑，漲紅著臉罵三字經的多桑的樣子讓我難忘，這些才是他留給我的，最有生命的治家格言。至於他生前常說的話，像風般的自由飄蕩，無拘也無束，似乎未曾留駐什麼痕跡。只是偶而還是會記起，多桑說著「會不會讀書是天生的，逼也逼不來…...」的了然，那種無所期許的包容，就像他家鄉南寮海口的海風一樣，經年累月的吹著，看不到摸不著卻感覺得到它，也嚐得到那淡淡的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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