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清明
（一）祭酒
死人能不能喝到祭祀的酒？誰也不知道。
百朝臣輕輕的，把甜酒潑上墳頭。
清明落雨，再濃的酒，等到流過奈何橋、流到遙遠的幽冥九泉，還能有酒味嗎？還是、只餘下那麼一絲淡然的甜香？
不知。
這個答案，一生能明白的人，或許只有死過的人。
哪一天，他該不該、抓個從鬼樓脫出的朋友來問問？問他們，有沒有喝過人家奠祭的酒。
如果喝不到，他也就省了逢年過節要萬水千山的打酒掃墓，反正喝不到了，何必浪費呢？就是死後要被算帳、也是死後的事了。
「軍師啊……你之不知道屬下的腿很痠？」
對著空墳，百朝臣小聲的抱怨著。
本來嘛！一年也不過只有一天的清明，他一個人要掃多少座墳墓？有屍體的、沒屍體的、舊的、新的，弄得他每年每年都累得半死。
慎終追遠是從來的好美德……可是他追得可不遠，一個一個、都是年齡相彷的同事、下屬。
剛開始，真的很不習慣。他不想看到身邊人一個一個的離去、熱鬧的週遭慢慢的冷清。
他不懂，如果天嶽得軍旗在全武林飄揚，與現在會有什麼不同？
或許他想的不遠、看得不廣，可他真的、好期待和平。
天嶽內亂的時候，百朝臣就跟著四無君了。
當時，他還年輕、也愚笨。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為有所謂『無用之用』命相的人，在旁人的眼裡他雖是廢才，只有在四無君眼裡，他卻還有著什麼似的。
反正天塌下來也有人頂，百朝臣從來不在意別人說他什麼、怎麼看他；而四無君，依然莫測高深的使喚他做些簡單的離譜的任務。
直到有天，他才從夢中驚醒、看到自己的未來。
天嶽經過了一場空前的對決。
雙方的火拼，導致了滿地的屍橫遍野。
他一直觀望著，非常非常專心的觀望著，連戰再身邊的四無君何時也捲入戰場，他都不知道。
一回神，一切都覆歸平靜……只有，滿滿的血、屍體。
「啊啊……」
百朝臣的第一個反應是大叫。
太平日子他過慣了，沒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
腳邊，一顆悲哀的頭顱仰天，正是昨晚還下過棋的友人。
下意識的，他轉身逃走，想逃離這一切、躲避。
他只記得跑、跑、跑，樹影、殘兵、呻吟聲、哀嚎、怒斥、刀光劍影……一切一切，都在他身邊掠過，像一陣幻影。
「我什麼都沒看到！」百朝臣抱著頭飛奔，說服著自己是做了一場惡夢。
戰場遠了，痛苦卻沒有離開。
百朝臣奔到城門邊，茫然的望著飄邈的雲海。
永遠包圍天嶽的雲朵是那麼祥和，誰知道他包圍得不是人間樂土，而是殺戮戰場？
表裡不一，是萬物的假象嗎？
如同生命看似堅強、實際上卻脆弱如此。
悲哀……
太悲哀。
「百朝臣。」
搭上肩的手是暖意流竄的，這是四無君的手。
他回頭，只看見四無君孤身站著，平時跟在一旁的護衛也未見蹤影。
四無君的神色疲憊，驕狂的雙眼、也不如平常明亮；白藍相間的袍衫染成紫色和紅色，大片乾涸的血跡，弄髒了漂亮蔚藍的髪。
「櫻雨和冥華呢？」四無君的護衛沒有跟在身邊，百朝臣隱隱的、感到有些驚恐。
四無君沒有回答。越過了百朝臣的眼神，看起來有種不屬於他的飄邈。
「絕燁和天之翼已經能夠獨當一面。」四無君幽幽的、輕聲說著：「櫻雨和冥華也可以離開了。」
「軍師你！」百朝臣頓時懂了四無君的話，可卻不知該說什麼。
眼淚雖然衝進了眼眶，卻落不下一點一滴。
百朝臣很想大叫、很想痛罵四無君一頓，為什麼要為了那種虛幻，犧牲了如此如此的多。
可他終究沒有。
沒有。
四無君也是悲哀的，他很明白。只是，他們倆人、一主一從，永遠無法理解雙方的看法。
百朝臣覺得倦了，抗爭不會有結果，他也不忍心再對四無君苛求。
然而，那些昨日的容顏，他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百朝，你給親人上過墳嗎？」四無君問，眼光沉沉的，有種期待。
「屬下是孤兒，給誰上墳？」百朝臣苦笑，感到眼淚從頰上一直落至衣襟裡：「可是屬下能給其他人上墳。」
四無君聽了他的話，也微笑；抬起頭，望向遠方的雲影：「百朝，不論未來如何，你可不能死啊……沒有你的幫忙，四無君每年的清明，要忙幾回呢？」
於是，每年每年，百朝臣替每個犧牲的同志上墳。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四無君會留下礙手礙腳的他，長久。
無法長命的人，如何幫別人上墳？
上墳的人，合該長命百歲。
「軍師，你今年不是最後一個。」百朝臣又倒了一壺酒：「我還得，再掃一座新墳。誰叫你住在人家的地盤，連累了我得多忙一回。」
百朝臣看著酒水和雨水再墳邊奔流，淡淡的微笑：「不過，以後應該就不會再多了。天嶽，已經沒有人能死了。等一會兒掃完沐流塵的墳，屬下就能休息了。」
「哪，軍師，你如果想到了，請來看看屬下，順便告訴我，你有沒有喝到我祭的酒。放心，你不會太累，他們都去陪你了，天嶽啊……只剩屬下一個了……嗯，除了屬下，沒有人了。」
天嶽，已經沒有人了；百朝臣在心底默念了一回。
沒有人。
戀殤姬04.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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