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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4-03 14:21:56| 人氣1,23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台北】標點符號使用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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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點符號使用指南

  老師站在講台,粉筆拿在手中,背對著你和一群小蘿蔔頭,沈思半晌,終於在黑板上空空空地寫了起來,她的體形削瘦,但還是遮住了你的視線。你斜倚身體是一隻歧出的枝椏,伸長了脖頸又像在人群中察看榜單;還沒看到板書,隔壁的同學便吱吱喳喳告訴你,是╳╳啦!

  (「╳╳」只是代稱,也有人寫做「○○」,它可能是「我的志願」、「我最懷念的人」、「我最快樂的一天」,或是……)

  (「……」是刪節號,通常出現在話有不盡的時候;有些文章軟趴趴,我的好哥哥啊,我的好妹妹啊,永遠是欲言又止,永遠是吞吞吐吐,永遠是一息軟軟的風吹著一襲薄紗窗簾,她們最愛這如漣漣一行清淚的符號;當然,時空交替的當口,也可不須多交代,一路點點點。)

  你點點頭,謝過了同學,將清水注入硯台。老師轉過身來,明明謎底已經揭曉,她還要故作神祕,清清喉嚨,才敲敲黑板,對一教室的小人兒說這就是我們今天的作文題目;台下也配合,老師還未開口就當作生死未卜,一時噤聲不語,屏氣聆聽宣判,直到硃砂筆圈點,令牌擲下,才有交頭接耳的騷動,膽怯的碎聲低語怎麼寫啊,幾個大膽的學生理直氣壯,老師這個題目要怎麼寫?或者乾脆討價還價,老師再出一個題目嘛!

  (「!」叫做驚嘆號。有些作家幾乎不用這符號,比如阿盛老師或是陳列先生,前者將世事看在眼中、沉澱心底,見多識廣無英雄,不必一路嘆到底;後者溫柔敦厚,彷彿慈母叮嚀和憂慮,心中有話委婉說,一句講完又一句。多用驚嘆號的也不少,廖玉蕙女士可為代表,她傳真到編輯檯上的原稿,滿紙驚嘆號、一把熱心腸,和她本人說話的語氣沒什麼大差別,可解釋為「文格如人格」?也或許她本是個棒球選手或善打高爾夫,否則怎能如此精準地總把球棒/桿對準球;此外,凡事都覺新鮮的小學生也愛一句一個驚嘆號。)

  你還是小學生時,一樣不例外,但是,寫作課卻不。你任同學起鬨,不理會他們唉唉叫,或是老師心軟又空空空地寫下另一個題目;你早定下心來研墨,緩緩地以順時鐘方向畫圓,篤定、沈穩,清水漸次發黑變稠,你腹中的稿子逐漸成形。

  逐漸成形的是你作文時的自信,你不知道原來老是千迴百轉地將結語寫成「我們要解救大陸同胞於水深火熱之中,把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遍插在神州」是多麼可笑,竟還洋洋得意,以為可以博得好評語;直到許多年後憬悟,花了許多工夫才勉強將這餘孽驅逐出境;但是,寫作上的盲點自然不僅止於此,比如,有些主題你碰都沒碰過。

  比如這一次,老師說下周我們要交的文章,就以「愛」當主題吧。

  愛,沒問題。骨肉之愛是人類至情至性,是寫作的母體,琦君女士寫書三十本,大半繞著母親作文章。篇篇看似獨立,卻一篇是一塊拼圖,新的發現新的驚嘆不斷出現,才拼出了看似完整的人格和事蹟;但以為完整了,沒想到卻還有一塊關鍵的拼圖藏在口袋裡,直到她八十餘歲才現身;到底是什麼?請看她的《永是有情人》,代序第五頁第四行。不,不是,不是寫骨肉。那麼也無妨,手足之愛同樣好下筆,你有一兄一弟,三人雖並不親暱,但也有許多故事可以吹吹噓。不,不是,也不是寫手足。喔,是啊!哪裡視野這樣狹窄,只是關注骨肉和手足,家鄉土地、自然人文,乃至於國家民族大愛,都是下筆的好材料……你漫無邊際地想望,其實是想如果寫的是這些題材就好了,根本有意忽視老師說的,就來寫「愛情」吧,這也是一個永恆的主題。

  很少有的,你得知一個主題,卻像突然面對單戀多年的對象,一時手足無措、寧願快快道別。你睜大了眼睛張望同學,希望在他們臉上發現疑惑和反對,拉長了耳朵希望聽見他們的抱怨或是軟軟的撒嬌說老師再出一個題目嘛好不好嘛好不好;但是,沒有,你只看見他們振筆疾書,把作業抄在筆記簿,篤定、沈穩。你終於了解那些中小學的同班同學在作文課上可能對你產生的恨意;但是你卻沒有同他們一樣,舉手說老師換個題目好不好,因為,這不是你的作風,長久地自以為可以應付或敷衍任何題材,使你在這方面已經失去了提問的能力。

  翻查參考書的能力倒還有,沒用過《作文範本》之類書籍的你,臨到前中年期,還是不得不湊到書架前找靈感,可是這方面的書籍幾乎付之闕如;許多篇章雖都不免涉及,但少有以此為主軸而又能讓人印象深刻的,或許證明向來你並不關注這類主題。幸好還有一本張曉風女士編的《蜜蜜》。甜甜。蜜蜜。必然是愛情的一個重要的面目。翻開書本,先讀序言,才兩句,你便受到了打擊,頹然將書塞回架子裡,因為她說:「說到愛情我們該說什麼才好呢?也許應該什麼都不說……」

  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寫,乾脆缺席以取得不交作業的正當理由,這恐怕也是個方法,但是,你並不想這樣做,因為這也不是你的作風;既然要維持風格,付出點兒代價也是應當的,於是,你開始尋思短短的人生旅程中幾段貧薄的戀情,賦予廣告式的誘人口號、MTV才有的聲光色彩和蒙太奇,再加上造謠者的誇張、舞台劇演員造作聲腔,卻--這個發現讓你大吃一驚--卻發現仍然乏善可陳。

  (「--」稱為破折號,站著時是一副梯,躺下來是一道橋,通常兩兩成雙,在說明文字前後扮擺渡人,若是時間空間借了去,則表明了起與止。)

  到底要怎麼寫「愛」呢?你想,或許可以虛構一個羅曼史,同時擬一個如夢似幻的筆名,這樣就更相得益彰了。綺旎的敘述、曲折的情節,美麗的女主角和英俊的男主角在沙灘上漫步、在咖啡廳裡看落地窗外的花和鳥、在席夢思床上「衣絲不苟」。「衣」是衣裳,「絲」是髮絲。或者就隨俗,學學現在文字圈正風行的情慾寫作,以解放女性身體之名行褻瀆女性心靈之實,天崩地裂的性愛場面一幕幕襲來,鉅細靡遺的床笫動作分解式一招招傳授,實用手冊一般,滿紙嗯嗯和啊啊、體液與器官。可是,這你寫不來,也許是力有未逮也許是不願淪落。

  寫得來的是身邊的瑣瑣碎碎。既然自己身取材已不可能,於是你動腦筋到周遭友朋。大學時有件事讓你印象深刻,或許會是個好材料。有個周末中午,你因事途經學校餐廳,看見班上一位女同學和她的男友坐在餐廳前榕樹下,你打過招呼後即將此事拋下;不意,傍晚時分再經該地,又看見兩人,雖然天色逐漸昏暝,但你還是決定不當電燈泡,匆匆離去後,直羨慕兩人如膠似漆。第二天,你向主角之一具陳你的羨慕,誰知對方卻說,我們是覺得兩個人太膩在一起了,都沒有自己的時間,正在討論是不是以後不要這樣黏。

  這件事有點意思,但以你一時的模擬,只能平鋪直敘,頂多加上一些懸疑性,使得真相大白時,眾人有會心的一笑。這不是你要的效果,因為你並不想往偵探或是推理的文類靠攏,而且寫作也不為博人一笑。博人--尤其是美人--一笑,有另外的做法,可以兼程自涪州載送荔枝到京都長安。

  另一件事你想起來就好笑。小學五年級時,一位男導師年當二十八,單身;有一陣子你發現他似乎有點兒不一樣,每每與一位教美勞的女老師話沒說上兩句臉就紅成一片;某日中午,剛吃過飯,他拿著一張摺得整齊的紙條,指指遠遠的鍾老師,要你把紙條拿給她。你興匆匆跑去,禮貌地遞給鍾老師,回身來卻見他對你猛搖頭,跑到跟前,他才說錯了錯了是教美勞的莊老師不是教國語的鍾老師。你的臉比老師的更紅,急忙掉頭索回,回程,趁著一個轉角,你偷偷一覷紙條,上面寫著「請問『愛』的甲骨文要怎麼寫?」後來,幸好故事有了最讓人期待的結局。

  這樣簡單的故事,你打了腹稿,連題目都張羅好了,就叫「愛字怎麼寫」,你很得意,可以以此交換其他同學的私密愛情故事。安排了章法和結構,如何倒敘如何懸宕吊吊讀者的胃口,你都有了底,以為下筆必然有神;果真,下筆猶如夕曝雨,一瀉千餘言,只是繼續下,卻怎麼還沒到主題;你慌了,這樣下去,不是成了惹人討厭的梅雨季,嘩啦啦不停息。原來在這條路上,你在意的根本不是終點那一座絕美的花園,而是一路上的尋常花草更引你流連不捨。只好急急收煞。電腦中,標題稱為「未定」的這一個檔案夾中,又多了一具屍體。

  既然活生生的一個個故事都讓你凌虐成死屍,那麼,不說故事也可以,反正散文天地無限寬廣,敘事抒情走不通,說理議論另闢蹊徑也都行,就如你一向嚮往的苦茶庵,他的「雜文」,古今中外上下求索,平靜裡展現熱情、淡漠中顯露真誠,嘲諷得幽默、俚俗得深刻,服役於台南官田新訓中心時,往往你搶得一點時間,便埋首於《周作人文選》,以此抵拒排山倒海而來的低俗,因此書上有拭不去的汗跡斑斑油漬點點;你想,如若現今能夠學得一點皮毛,待逐漸精進,直指血肉,便是寫作上的圓滿。於是腦海中關於「愛」的各種說法與想法參差踴躍:《詩經.國風》中的歌謠,什麼關關睢鳩,什麼靜女其姝,一個個美人一般展露頭臉……時間地域一個大跨步,來到十二世紀的歐洲抒情吟遊詩人,神話大師坎伯認為他們是西方首先具有現代愛情觀的一群人,這群人認為愛情是一種人對人的關係,有個專有名詞叫……叫……叫什麼?真糟糕,你忘了。

  忘了沒關係,手邊有書可翻查,你再度來到書架前,一時卻目盲心迷,因為書架上占了相當部分的園藝書籍猛地攫掠了思緒。你突然想到,誰說愛情只為人所獨有,在你的觀念裡,不言不語行動遲緩的植物一樣能夠表情達意,美國紐澤西的索凡便能在實驗室中感受到自己與植物的能量交換,如此,要談一場戀愛其實也不是不可能;雄蕊與雌蕊,花和葉,根及莖,必然都有其在人類社會中相對應的倫常關係……以自然科學知性的骨架撐起直抒胸臆感性的血肉,這正合你的企圖。但是,植物畢竟不夠具體,接著你又想到非人的動物,牠們的愛情必然沒人能否認:雌孔雀對長尾巴的喜好,使雄孔雀朝著尾巴愈來愈長的方向演化;雄烏賊可以一側身軀閃耀螢光以嚇阻侵犯者,同時面對雌烏賊的另一側保持灰色,在雌烏賊眼中,灰色是最性感不過的。凡此種種,你不相信只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而是,其中必然有愛情。

  腦中關於愛情的寫法愈來愈多,像人世間的燈火逐漸熄滅,天下的雲層一絲絲散去,一顆星星又一顆星星不斷地浮現,終於,遠遠超過了你所能釐測的範圍。你知道,這些材料的雜然並陳,正反映了內心的猶豫,與對此題材的無法把握。

  算了,沒有誰應該對任何題材都有把握的,就算是楊牧先生,雖然他在新詩、散文、評論、翻譯等等領域都卓然有成,為當代的大家。那你,一介初習寫作者,若無天賦,苛求也枉然。於是,你決定放下書寫愛情的執著,放自己一個假,回南部家一趟。

  長住在家的老父剛過六十歲生日,母親說他在壽宴上滴酒未沾。你驚訝不已,因為他年輕時的嗜酒令你頗不能諒解,尤其酒後欺負母親,更讓你對他有敵意;你想起了十多年前某個夜裡,他又爛醉如泥回到家,你窩在閣樓上,聽見樓下兩個人對話愈來愈不堪,後來是母親低低的啜泣,父親沉沉的鼾聲;母親從來不哭,你在無助與憐惜中睡去。半夜,你有尿意,起身,下樓,到洗手間,一路上都有一盞盞小燈在引領;尋思半晌,你恍然,那是母親怕父親夜半還有酒意,卻要小解,特別為他點亮的。

  你恍然,這莫不就是愛。放下尋找愛情的我執,你才真正找到了愛情。母親不識字,「愛」字擺在眼前她也不相識,或許她的辭彙裡根本沒有這個字,但是她為父親做的,確確實實就是愛。

  你終於明白,愛情是寫不來的,你的教養中沒有人教過你寫愛情或是說愛情,因為愛不是用寫也不是用說的,而是用做的。不不不,不是「做愛」拆解開來講,雖然生理慾望也是天經地義,但你現在的意思是,愛情是要用行動踐履的,比如為他點一盞燈,驅趕他的黑暗。花了許多時間,你得出了再平凡不過的看法;但是,若不是親自在這條路上尋尋覓覓,恐怕你還耽溺於書寫愛情的迷宮。

  既然明白了寫一篇以愛情為主題的文章是這樣困難,你作了決定,下次上課要硬著頭皮,乾脆學你的那些小學同窗,舉手說老師能不能出第二個題目;老師一定會心軟的,因為在尋找真愛的過程,你著實吃了不少苦頭;當然,你還設想了後路,就先記錄下追尋的點滴,也管不得究竟對不對題,反正決定要賴皮。

  (「。」是句號,做為陳述的結束,或是擺在文章的最後,通常用於後者時有兩個意思,一是這篇文章寫「好」了,二是這篇文章寫「完了」。)


原載於一九九九年三月二十一日《中央日報‧副刊》
已收入作者單行本《假面與素顏》(九歌,二○○○)
收錄於《作家的愛情》(林婉瑜編,木馬文化,二○○四)

圖說:南京中山陵一景。攝於2004.2。

台長: 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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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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