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我走進馬神父的辦公室，發現他有些焦躁，手指頭不斷地轉動滑鼠，螢幕裡的文字檔案快速翻轉，有時畫面停止在某個文件上，他睜大眼睛認真地看了一下，口中念念有詞，似在思考，不一會兒搖搖頭，又繼續找。我坐在他的右後方，也不吵他，讓他安心工作。
馬神父時而回頭對我說：「有好多年的時間，我擔任亞洲主教團宗教交談與合作委員會執行秘書，總主教和我合作得很好，有時他找我討論事情，我就飛到印度開會，然後把我們討論的內容寫出來，我寫得真的不少。今天我重新看這些東西，唉！我們花了這麼多時間做這些事，我真心祈禱有哪位學者或者會從事宗教交流的人來協助整理出來，幫助教會和各宗教團體了解我們的做法。」我安慰他：「這不就是我們現在努力的嗎？我不見得寫得好，但我至少可以打下一個基礎，讓後面的人做起來容易一點。」
馬神父的心情似乎放鬆了一點，說：「教會外的人比較快意識到宗教交談的重要性。」或許吧。正如現在許多宗教團體都設有宗教交談的部門，但負責交談的人是否都有相同的認知？
還記得我在世界宗教博物館工作時，博物館的建館理念是要「尊重每一個信仰、包容每一個族群、博愛每一個生命」，希望藉由博物館提供各宗教交談的平台。然而我所見到的卻有許多微妙的差異：比如說為了招募導覽志工並協助同仁們認識各宗教，我們開辦了許多課程與參訪各宗教道場的行程。結果，報名參加培訓的外來人士非常踴躍，他們多半都有自己的宗教信仰，又有奉獻的精神，深受博物館的理念所感動，他們的學習態度認真，工作之餘，晚上幾乎都要熬夜K書，以免導覽時說錯了話，誤導了別人。相較於博物館的同仁，不知道是已有很深的宗教知識，還是工作太累，願意參加的人屈指可數。後來我才知道很多同仁是沒有宗教信仰的。我很難想像沒有信仰經驗的人如何向別人解釋信仰的美好？如果光是從認識文字或藝術品就可以體驗宗教，那麼每位宗教學者都是宗教家了。
不過，沒有宗教信仰的人對於宗教交談的態度卻比有信仰的人開放。這是執著嗎？信仰愈深，愈執著？
馬神父轉身面對著我，他說：「我常談『有深度的交談』，若光是不同宗教的人作好朋友，那沒有什麼多大意思了。社會所需要的是能提供一些新的看法或更好的說法，過去許多的文章我用過好幾次，我現在也沒興趣看了，一樣的東西常講，人們對這些文字就會失去了感覺，就像事情做了太多次就會煩了。我在二十多年前開始談有深度的宗教交談，可能是太深，人們不太能了解這樣的交談，我想你們以後很有機會了解，但是那種感覺我卻說不出來。」
我說：「確實呀！最有價值的東西通常說不出來，而說得出來的又經常是被誤解的。」
馬神父笑了，氣氛變得輕鬆起來，他說：「寫一個一般人都懂的東西我還可以，但這個有意思的東西我寫了半天，改了好多次，越改越不對。我的父親說文章要改上一百遍才可以發表，他說要把一件事情做好，比如說作宗教交談，應該要參加一百次開會才能去做。亞洲地區的天主教神父影響我最深，我們都能體會我在你內，你在我內，並在彼此的臉上看到平安。而現在教會需要的是這類有深度的內容，但我無法完全表達出來，我找不到適當的詞彙。」
「我常常回到那篇文章，是那幾句話改變了我的生命。我們都有這一方面的經驗。我記得好幾年前，我們約在新店捷運站見面，你和慧雯在一起，幾分鐘的時間真的影響了我的生命，我真想向你們學習，你們就是很平安，好像做很簡單的事情，可是很深的，而且是一對夫婦，所以更有影響力。」
很奇妙，我和慧雯也經常想起那天的景象。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大地震剛過，救災工作如火如荼地展開，《陪伴》月刊進稿前，我們計畫先到宜蘭去看朋友。突然馬神父打電話來，說稿子來了，想送來給我帶到宜蘭看。我說好，相約在新店捷運站見面。慧雯從未見過馬神父，只是經常聽我提起。當我們抵達捷運站時，馬神父已經在那裡了，我向他揮手，他則向我們張開雙手，笑得很開心。我已不記得當天說了些什麼，我們很平凡，應該沒有鬧什麼笑話，但為什麼馬神父會特別記得那一天？
馬神父說：「夫婦應該是世界上彼此最了解的人吧，對不對？應該比一般的朋友有更多的機會在一起，你們夫妻包容了我這個沒有夫妻的人。你是有福氣的人，對社會將很有貢獻，慧雯需要你，你需要她，你們在奉獻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走。我是需要經驗的人，沒有經驗過很難感動。」
感動，很簡單嗎？記得婚前，我和慧雯兩人都為情所困，我們都想逃，逃離這些惱人的事，我們都曾經考慮過要出家。主母微笑對我說：「你放不開的事情太多了，你對人會動情，如果能捨，親情也能捨得。你們對感情都看得太重，以至於心中多牽絆。天下的事就像一杯水，心清如水要修得百年，若有一滴墨就全盤黑。一方如不能放，一方就不可能不受影響。除非雙方都真的能放下，但是很難做到。」
「現今世界可以付出真情的人少之又少，因為每個人都怕，所以現代人很少能遇見真情。社會多變，人心多變，人對感情的感受各有不同，該如何選擇呢？應該感念他人體諒自身的行為。我們喜愛對方的、看到的、接觸的，其實都是我們自己心裡喜愛的樣子，是否該摸著良心問問自己：『對別人是否像對自己這麼好？』人世間不是只有感情，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該做的事情要趕快去完成，如果沒有完成，生生世世都還要再來受折磨。」
「要問清楚自己要什麼，看清楚誰是真情對待你，要以對自己的態度對待別人。妻兒其實是快樂的負擔，帶給別人快樂是最有福報的。」
「要同修，不可一前一後。」
婚姻讓我快速成長，許多從前自己不知道的壞習慣，因為夫妻間的朝夕相處，才知道原來這就是自己在別人心目中的印象，夫妻如果想和睦相處，雙方就必須學習調整，調整到一個更好的方向，而正向的成長便是修行。尤其是不可一前一後，無論誰修得好走在前方，一定要記得拉對方一把，協助對方靈性成長，否則修行的一方會對另一方的「世俗化」而心生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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